62岁,范伟再一次夺得北京国际电影节最佳男主角——这是范伟继2017年《不成问题的问题》后,第二次获得该荣誉。
发表得奖感言时,范伟将北影节形容为自己的“幸运之地”,连说“谢谢”,一如既往地谦虚、低调。仿佛《漫长的季节》里王响追着火车的场景还未消散,仿佛那首《再回首》还在耳边,但范伟已经来到了下一个角色。
而这部让范伟再夺“影帝”的作品,是由张国立执导,范伟、周冬雨主演的《朝云暮雨》5月17日全国上映。影片讲述了老秦服刑30年后出狱,与意外相识的女孩常娟,开始了一段各怀目的的利益婚姻。
与范伟演对手戏的周冬雨如此评价:“没有演员不想和范伟老师合作,这次不管是戏内还是戏外,我都觉得他名不虚传。我觉得他的演技就像扫地僧一样,在表演上已经到了相当的修为和境界。”
用扫地僧形容范伟,的确恰当。他的表演如此,性格也如此。人民文娱几次采访他,都能感受到他对火热场面的疏离。有时采访前范伟自己都能想到问题大概又离不开《卖拐》和范德彪了——他从未想到,范德彪俨然已成为一种网络亚文化,B站里数不清的鬼畜和致敬视频,淘宝上长年热卖着“范德彪同款骷髅卫衣”。
可范伟本人并不适应这股娱乐至死的热潮,甚至有些恐惧。
他几乎不参加综艺,哪怕只是接到一个邀请,都紧张到出汗。“我这性格就不适合,综艺一定要撒得开,能给人带来快乐。我演戏能给大家带来快乐,但在生活中轻微社恐。”他对记者说。刚演喜剧时参加一些饭局,满桌都等着他给酒席带来一片笑声,结果无一例外大失所望。
他有过一个自我评价:“天真迂腐,迟钝得有些不合时宜。”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较劲,和自己较劲、和潮流较劲,也和鸡毛蒜皮的细节较劲。
作为影视演员,范伟的确是大器晚成。16岁起学习相声,他理解的表演是一字一句,多个字少个词可能包袱就不响了;31岁时他遇到了赵本山,被“直觉派”上了一堂震撼教育课。赵本山的表演风格向来是天外飞来一笔,每次彩排都不一样,所以范伟一开始最苦恼的问题是:“本子里没这句啊?”春晚排练总是大通宵,他也在这种节奏里练就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本事。到了《马大帅》时,他已经完全适应这种风格了。
“那时候年轻,也没负担,没想过哪儿演得不对,真是演着玩。”镜头一开机,“范德彪”上身,野马脱缰一样发挥一遍,咔嚓结束,好玩的留下来,演脱了的剪出去,全是不可能再复制一遍的东西。
这些画面很经典,但并不能满足范伟自身更高的需求。40岁那年,他有了迫切跳出既定表演形态的愿望,也恰逢其时地遇上了一个电影剧本——《看车人的七月》。这是一个憋屈的故事,一个质朴的、怀揣希望的老实人,被生活打击,受恶人欺负,最终在沉默中爆发。
范伟喜欢这种现实而荒诞的设定,研究剧本数天,手写几页角色理解和修改意见,找到导演安战军,用滴水不漏的准备工作打消了安战军对喜剧演员局限性的顾虑,也成功迈出了转型的第一步。
之后一段时间,范伟饰演了不少着重体现小人物抗争性的角色:《求求你表扬我》中的杨红旗、《芳香之旅》中的老崔、《耳朵大有福》里的王抗美……在许多人看来,这是他电影之路里的副线——人们似乎更津津乐道于《天下无贼》里靠3分钟结巴就刷屏网络的抢劫犯,《非诚勿扰》中出场就自带搞笑光环的天使投资人。但在范伟眼中,那些文艺片里的小人物,恰恰给他打开了更广阔的表演路径。
“拍《芳香之旅》还是出于一种直觉,到了《耳朵大有福》就开始思考这个人物本身,他的处境、他的时代、他生长的土地、他坚强背后的无可奈何。”
两部电影都有各自的经典场面:
《芳香之旅》结尾,老崔变成了植物人,剧本要求范伟最后眼角流下一滴泪,他躺着一动不动,使劲靠生理反应催泪;
到了《耳朵大有福》,下岗工人王抗美拿着街边电脑合成的自拍照,对着镜子挤眉弄眼,此时的范伟已经学会自己创造一个人物,每个动作和表情都有了更深的寓意。
《耳朵大有福》拍完后,导演张猛说:“我认为范伟的表演超越了以往的所有作品。”
在《不成问题的问题》之前,范伟的表演是他处女座性格的集中体现,精确、细微,所以导演们也都爱特写他的表情变化。但遇到喜欢用全景展现环境和人物关系的梅峰,范伟又变了。
改编自老舍小说的《不成问题的问题》讲述了上世纪40年代的大后方重庆,一个物产丰富却总是赔钱的树华农场,一场明争暗斗在新旧两个农场主任之间上演。范伟饰演老主任丁务源。
故事有一种很吸引人的黑色幽默,常规操作就是淋漓尽致地展现,但梅峰给范伟提出了“往淡里演”的要求,“诚恳地演一个坏人,讲一个可怕的故事”。
范伟不再纠结于眉眼之间的戏码,他给角色构建起世界观。“剧本往深了看,三种感受,第一是生动;再往下看,如芒在背;再一个,代入感强,对现代有观照。”他说,“农场展现了一个生态,所谓的不成问题放在一起就成了大问题。丁务源不会认为自己是坏人,他会觉得‘我是无辜的、无奈的’。”
有了这些建设,所有问题迎刃而解。他在戏中没有一场爆发戏,总是笑呵呵地面对所有人,却在骨子里透露一股阴冷。片子甚至没有交代他做坏事的过程,却给观众所有坏事都少不了他的感觉。
他的表演就是最好的春秋笔法,不需要演,那就是角色的本能。
什么是角色的本能?范伟向人民文娱记者举了一个例子。
2021年上映的《铁道英雄》里,范伟饰演的老王有一条反差鲜明的故事线。前半部分,他是蜷缩在日本人里的地下工作者,为张涵予饰演的铁道队长老洪提供情报;后半部分,他被日军头目揪出,上演了一出炸汉奸、骂鬼子的反转大戏。
影片高潮,是老王与大反派藤原在火车车厢对峙,一长串慷慨激昂的台词爆发力十足:“明明是畜生,装什么人!”
拍这场戏时,范伟预设了一个坚定强悍的自我立场,可台词讲到日本人在中国烧杀抢掠的过程时,他毫无预警地哭了。
“我没想过要哭,但我就觉得绝对不能当着侵略者让眼泪流出来。”他下意识地举起手,像挠痒一样抠抠眼角,把眼泪导到手指上,然后在桌板下使劲甩掉泪水,那是一连串很难被观众注意到的动作。
“我确实是悲愤交加,眼泪不由自主出来了,但我不能像平时那样抹掉,那种东西都是在真情实感的情况下即兴做到的。”短短一两秒的时间,他根本没有能力再去想动作的合理性,但也因此让动作出奇地合理。
“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叫做表演的升级,但是就有一种感觉,人到了一定岁数,看待事物也不是非黑即白了。每一场戏、每一个动作都不会是二元对立的,有一个灰度的空间。演一个英雄,他比较神性,但你得在这个神性基础上找找人性的东西。如果太神了,我自己心里的坎也会过不去。而演一个小人物,在特别人性的地方找一点神性,这样表演才会立体一点。”
《漫长的季节》中的王响同样是一个立体的小人物,但他离范伟更近了。“我从小在沈吉铁路旁长大,火车头的构造,包括火车司机干活的样子,我的印象特别深刻。对我而言,王响这个角色,看得见、摸得着,特别亲切,我也特别有底。”
但再有底,范伟也时刻把握着那个度。“2016年的王响是一个背负过多,心思很重的人。事儿一多,你就不能演得太过外露,即兴的东西就少了。要尝试表现出非常平淡,但又不平静的人物内心。”
他希望能极致地去表演,但不要把角色演到极致,给每一个人物留一点迂回的地方。也正因此,他才总能给这些角色留下余味。
近些年,从《一秒钟》《我和我的家乡》,到《第一炉香》《铁道英雄》,再到《断·桥》《漫长的季节》,不论戏份多少、不论电影评价如何,范伟的表演总是要被观众和影评人单拎出来夸一番的。
然而,在2015年拍完《道士下山》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也有过很煎熬的瓶颈期。“高不成低不就,高的觉得角色年龄上有问题,低的就不拍了。”
于是,他就计划着旅行,去了趟九寨沟,4000米的海拔上第一次体会到“老了”二字。因此接到《不成问题的问题》时,他最先想到的竟然是这个年纪还能演主角,太难得了。
2016年,范伟凭借《不成问题的问题》拿下多个影帝。那时候的他还有些不甘,面对人民文娱记者的采访,他双手捧着保温杯端坐,声音淡淡的,时不时看一眼窗外洒进的夕阳。那一次,他说自己一路走来就像拧瓶盖:“有人一边使劲一边向上拧,我只能一圈圈地转。”
5年再次采访,即将到耳顺之年的范伟仿佛是拧开了瓶盖一般。“舒服,现在的状态就是舒服。做活动就穿舒服的衣服,包括吃的,包括生活状态、工作状态,都是自在的,这是5年岁月的磨练吧。”
他一身藏青,戴着一顶画家帽,跷着二郎腿,讲着每个角色的心路历程,也话家常般谈起不拍戏时在家做饭的乐趣——他说做饭治愈,心很静。
范伟依然是敏感的,但已经不再是儿时回家揣摩父母脸色的敏感,也不是春晚舞台上想着观众怎么还不笑的敏感,而是一种打开自己感受世界的能力。他喜欢双雪涛的小说,总能在书里想起很多东北往事。
有一次,范伟坐着高铁去东北拍戏,一下火车闻到空气,他莫名觉得很亲切。又突然想起之前在黄山拍电影,明明城市规模差不多,但黄山的发展那么好,心中又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滋生出来,五味杂陈。
他觉得这就跟演员读剧本一样,年轻时看到的是文本,长大了看到的是人性,最后看到了一整个时代。
范伟说自己不会再演小品了,“压力太大”。但电影会一直拍,“因为在那里可以找到安全感”。他享受灯光亮起,沉浸在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在那片场域他很自信,并且越来越自信,最终成为一个很厉害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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