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苏州曾经有过这样的酱油店:不仅仅卖酱油,还卖与酱油有关或相近的商品,比如油、盐、酒、酱菜、味精、糖精等等;商品都是零碎出售的,比如,我去买酱油,从来没有去买过一瓶、两瓶,而是拿一只旧瓶子,去打酱油。拿几分钱,到酱油店里打酱油,店里有几只酱油缸,边上一排小架子,竹勺子从大到小,依序摆放。竹勺也是量勺。花五分钱的,用大勺子舀;三分钱,用中勺子;一分钱,舀一小勺。我小时候,隔三差五会被母亲吆喝着去酱油店里打酱油。
酱油店有大小之分。有种“胭脂店”,门面很小,七八个平方米,卖点糖果饼干、肥皂针线之类,也会捎带卖些烟酒、油盐酱醋。专门的酱油店,说它是南货店才更贴切。我去打酱油,往往不只是打酱油。也会按母亲的关照,买两三分钱的酱菜回来。柜台上放着十几只盆碗,里面装着各种酱菜,有什锦菜、腐乳、萝卜干。酱菜用荷叶裹包,再用稻草包扎。不记得家里曾买过整瓶的酒水,逢年过节,烧一点鱼肉,要用料酒,也是零打的。我常拿着一只小瓶子,或者干脆拿一只小碗,与打酱油一样,去打酒。酱油店里的酒坛子,也是白酒坛、黄酒坛一溜排在那里,打酒用的勺子,也是竹子的,垂直的长长的竹柄,伸进酒坛子,舀好之后,看它被提出酒罐,看它倒入瓶子或碗中。倒入瓶子是要用漏斗的,漏斗嘴插入酒瓶颈,酒从勺子里倒入漏斗,看它一点一滴注入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怕勺子没有提满,或勺底倒不干净。
过年过节家里才飘鱼肉香味。我家烧鱼烧肉,都是红烧,要用酒、用酱油,要放很多水,汤很多。冬天的鱼汤、肉汤会结冻。一碗红烧肉,要放两三碗水,一碗红烧鱼,也要放两三碗水,为的就是变一碗为两碗三碗,多出鱼冻、肉冻,那是我家的美味佳肴。
我从小学就会做一碗汤,叫酱油汤。一勺酱油、几滴麻油或一小块猪油,一抹味精,冲上滚烫的开水,抓一小撮大蒜叶末丢进汤中,一股清香味,就会弥漫在屋内。一口饭,一口汤,一碗饭很快吃光了。或者,干脆酱油汤拌饭,更是清爽,三口两口,一碗饭就下肚了。
我小时候贪玩,父母讲的话能不听就不听,父母让做的事情能不做就不做,哪怕能拖几分钟也是好的。母亲烧菜,没有酱油、糖、盐之类了,让我去买,我会拖,嘴上答应,人还坐在那儿,看书的时候,至少还要再翻掉一两页。炉子上实在等不及了,这才一溜小跑,去酱油店。说买糖是不准确的,那时哪里买得起糖,是去买糖精,几分钱一小纸包,有几十颗。一手拿酱油瓶,一手握着糖精纸包。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张开手,才发现糖精纸包掉了。在母亲的责怪声音中,赶紧去找,路上还能拾到。路上少有汽车,连自行车都不多,糖精纸包躺在地上,常常完好无损。
小时候,我还学过烧菜。我是家里的老小,哥哥姐姐比我大许多。他们找朋友,谈恋爱,我还小。哥哥姐姐的对象来了,我会逞能表现自己。有一天,母亲破天荒,在平时的日子里买了两条鲫鱼。我知道哥哥姐姐的对象要来了,趁母亲出去买东西的时候,我偷偷地烧所谓的葱烤鲫鱼。没有葱,用大蒜叶替代。家里的旧脸盆、破茶杯里装满土,种上大蒜,放在天井里的石台阶上,满是葱茏,掐些蒜叶,香味扑鼻。鱼在油锅里煎过,几勺酱油下去,我就急着加了两大碗冷水。结果哪里是葱烤鲫鱼?分明是红汤鲫鱼。为什么要加这么多水?一直记着要结鱼冻水。夏天,哪里能结冻?又没有冰箱,那时冰箱是什么都不知道。母亲回来,一看这个样子,自然发火。单骂我不够,连我父亲一起挨骂。父亲是个在家话不多的人,戴着一副眼镜,端坐在那里听广播,或看报纸,从来不管我在家做什么。父亲当时一定也闻到香味的,为什么不站起来,问问我在做什么呢?
前些日子,我西山舅舅家的表弟,给我送来了杨梅。正是双休日,在学校加班。中午出去吃面,吃罢,嘴馋,想吃杨梅了。吃杨梅,先要用盐浸泡,于是,满街寻找能买到盐的地方,从街头跑到街尾,都找不到一家店铺。当年买盐是在酱油店里,一斤一袋,结结实实,有角有棱的纸袋子包装,如今去哪里买呢?我以工作忙为由,竟这么长久地远离了“柴米油盐酱醋茶”。我走进一家小酒馆,店主我认识。我跑进厨房,讨要盐。我竟又询问到哪里去买盐这个傻傻的问题。当年我居住的街巷,早已成了通衢大道,当年的酱油店、胭脂店、南货店,究竟是哪一个晚上关门打烊,突然都消失了呢?店主笑我傻,两耳不闻窗外事。我恍然大悟:超市,大大小小的超市不是替代了这一切?当年的贫乏、简单的生活,早被丰富、精彩的日子所取代。可是,那些简单、贫穷中的真诚、幸福还在吗?拿着一只碗,摇晃着,走在街上,去打酱油的时光,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回想起来,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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