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满此前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作为一名老兵和老党员,我坚信正义一定会战胜邪恶!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要把我的案子翻回来!”
|作者:郑敖天
|编辑:冯群星
|编审:许陈静
1月28日,“大理灭门案”重审宣判:张满无罪。
年近77岁的张满终于洗刷了背负28年的冤屈。
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一个老兵、老党员等到了正义。
“证据对得上就枪毙我”
1989年12月14日,云南省大理市七里桥乡下兑村(现属大理镇)发生一起惨案:村民王学科一家四口遇害,其中包括一双不满10岁的幼童。
没有村民看到凶手作案过程。44岁的张满时任下兑村村支书,曾在协助警方调查时到过案发现场。
他记得,一位昆明的刑侦专家鉴定后认为,案发现场有两个人的足迹,“鞋码39号,身高1米65以下,体重60公斤左右,年龄大约25岁”。
警方的调查一直没有取得突破性进展。正值盛年的张满并不知道,自己的后半生将因这桩悬案永远改变。
据媒体报道,案发近五年后的1994年10月,王学科的父亲王世明到七里桥派出所反映情况,直接说“张满杀了我儿子王学科一家四口”。
这是张满第一次被视为“凶手”。
·被捕前的张满。图:红星新闻
张满对《环球人物》记者回忆,1994年12月20日,大理市公安局刑侦大队以“有事找”为由将他带走并关押,妻子张玉吉和儿子张银峰也被警方带走。
张满说,他表示自己无罪,却遭遇刑讯逼供。审讯人员不给他食物和水,还用“拳头、手铐、木棒、烟头和皮带”对他进行拷打。他恳求给一些水,一位警察无奈地表示:“我们领导不准。”
5天后,有警察告诉他:“你倒顶得住,你老婆儿子顶不住了。”张满因此选择暂时妥协。
“(我)一个人被逼死就逼死了,但不能连累我的妻子和儿子。”张满告诉《环球人物》记者,他知道需要几次连续、稳定的“有罪供述”才算认罪。后续调查中还有检察院、法院,只要走出审讯室,他就有翻供机会。
张满于1994年12月28日作出唯一的一次“假口供”。因为曾协同警方调查,他顺利“交代”了作案过程:“王学科开门后,我先是递了一根烟,然后用石头砸倒王学科,继而上楼用锄头杀害了其妻子儿女。我先是用锄头砸,继而用了厨房里的刀具。”
案发现场的足迹鞋码是39号,张满的鞋码却是43号。他告诉警方,自己“穿不进去,就把鞋后跟割开穿”,作案时穿的衣服鞋子“丢到洱海里去了”。
张满随即被收容审查。第二天,被带到案发现场进行指认时,他立即翻供。警方按照张满之前的口供前往洱海搜查,未能找到衣服鞋子。
·当年发生命案的房屋。图:南方人物周刊
之后两年里,张满一直被收容审查。他对《环球人物》回忆称,这期间,他又多次遭遇刑讯逼供,被断水、断粮、剥夺睡眠,但他再也没有作“假口供”。
妻子张玉吉也被带到审讯室,被勒令跪在地上。“我张满没有罪,他们把我折磨不死。”张满这样安慰妻子。
除了脚印大小,案发现场墙壁上留存的一个血掌纹,也与张满的掌纹不符。“证据对得上就枪毙我。”尽管一直坚称自己无罪,张满还是于1996年8月被正式逮捕。
对于张家而言,1996年是雪上加霜的一年。这年3月28日,公安机关以涉嫌故意杀人罪将张满的儿子张银锋收容审查;次日,张玉吉也因妨碍侦查被收容审查。两人的收容审查直至当年11月才被解除。
同年底,大理白族自治州人民检察院(以下简称大理州检察院)向法院提起公诉,指控张满杀害王学科一家。
·大理市公安局对张玉吉的处理决定书。图:澎湃新闻
1997年3月,大理白族自治州中级人民法院(以下简称大理州中院)开庭审理此案并作出一审判决,认定张满犯故意杀人罪。
审理期间的辩论围绕着证物展开。曾经和张满一同前往案发现场的多位村民记得,王学科家中有招待客人的痕迹,桌上摆着碗筷、酒杯。但这些可能留有指纹、DNA的餐具,在审理阶段并未作为证物出现。
唯一能给张满定罪的证物,是一柄留有血迹的锄头把,其上血型与张满一致。
然而,庭审现场的这柄锄头把长约137厘米、血迹在中部及上端,与此前《现场勘验笔录》中134.5厘米、头部留有血迹的锄头把并不相符。
张满当时的辩护律师姜文信当庭指出,新的锄头把系人为伪造。案发现场的凶器有石头、菜刀、锄头把,这些凶器都留有指纹,鉴定结果也显示指纹不是张满的。
张满后来回忆,被收容审查期间,他接受了多次抽血。他怀疑锄头把上的血迹就来自这些血液。
当年的判决书显示,张满与王学科的父亲王世明有积怨,为了报复而杀人。但张满说,两家仅在多年前因琐事产生过小摩擦,他当过兵,又是党员,不可能因为日常琐事作出这种穷凶极恶之事。
最终,法院审理认为,“张满杀人手段特别残忍,情节特别严重,社会危害极大,本应依法严惩,鉴于本案的实际情况,应酌情考虑从轻处罚”。
“从轻处罚”的具体内容是,张满被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附带民事责任,向王世明赔偿经济损失6000元。
对于这一判决结果,大理州检察院和张满均不服:检方认为法院“量刑畸轻,罪、刑不相适应”,张满则表示遭遇刑讯逼供,自己被冤枉。
双方分别提起抗诉和上诉。1999年9月14日,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对该案进行终审裁定,维持原判。张满随后被送至云南省第二监狱服刑。
“杀了四个人,为什么还要根据实际情况对我从轻处罚?这里的实际情况是什么?法院不回答!”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时,回忆起24年前的判决,张满仍难掩愤怒。
·大理州中院一审判决书。图:红星新闻
漫漫伸冤路
张满告诉《环球人物》记者,1996年春节期间,结束收容审查的妻子张玉吉在家中捡到了一封信,信封上印有“云南省公安厅”字样,信末署名为“同情人”。
张满记得,“同情人”在信中表示,大理市公安局领导内部对此案的看法有分歧,但谁也不敢接手案件。
“同情人”出了主意,建议他们直接向市长和公安局局长反映张满长期非法受审的情况,或是向该案主办人调任的单位发起控告。
·来自“同情人”的匿名信。
在进入云南省第二监狱服刑后,张满开始不停地写申诉信。他对《环球人物》记者说,狱中一些干警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日常待他也十分客气。甚至还有狱警鼓励他,如果对案子“心里有想法”,就要想办法找朋友帮忙伸冤。
2002年,张满在狱中收到了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以下简称云南省高院)的驳回申诉通知书。云南省高院称,张满的申诉理由没有相应的证据证实,不足采信,决定驳回申诉,维持原判。
在看守所期间,为了表达自己的抗争态度,张满曾用缝衣针和墨水在左右臂分别刻上“冤”和“仇”两个字。入狱后,他因为拒绝认罪,一度被监狱视为“拒绝改造”而未能获得任何减刑。
·张满左肩上刺着“冤”字。图:南方人物周刊
2004年,新的监狱管理办法出台,不认罪的犯人只要服从管理,也可以获得减刑。张满得以在2007年、2009年两次获得减刑。
2011年,因患有高血压、血吸虫性肝病等疾病,张满获准保外就医、监外执行。彼时张满的父母均已离世,这成为他此生最大的遗憾之一。
家人回忆,张母的精神状态长期不佳,每次有警察上门,她就躲到衣柜后喊“坏人来了”。
张父去世前,拿出500元钱叮嘱张满的大妹好好保管:“你二哥回来的时候,我可能等不到了,把这500块钱留给他。”
2015年,张满到昆明再次找云南省高院申诉,被告知申诉已被驳回,要找最高人民法院。
多年来,张满足足寄出了100多封手写申诉信。有的寄到云南省高院、云南省检察院,也有的寄到了北京。
普通挂号信一封八九元,特快信一封21元。张满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基本只寄普通挂号信。
这期间,曾经的“目击证人”纷纷翻供。2015年,曾被警方作为证人之一的村民张双社公开否认曾目击张满行凶。
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当年他被警方关押,不得已作伪证来换取自由,但实际上,案发时他什么也没看见。他家与王学科家相邻的围墙没有窗户,他不可能隔着墙看到行凶者。
2016年,村民赵体昌也向媒体承认,当年受到警方逼迫才作了伪证。“(他们说)张满杀人了,你要是和他在一处,那就是你们一起干的。”
·村民张双社于2015年公开否认曾经目击张满行凶。图:澎湃新闻
渐进的曙光
2018年3月19日,73岁的张满刑满释放。此时,距离他第一次被带到大理市公安局的审讯室已过去近24年。
当年的辩护律师姜文信因病去世。儿子张银峰因家庭破碎染上吸毒的恶习,孙子因为爷爷的案底在社会上处处碰壁。张满自己则从一名年轻力壮的青年变成顽疾缠身的老者,靠着和妻子务农、打零工为生。
张满的身体一直不好。2021年7月,他因为急性心肌梗死、冠心病、急性左心衰竭做了心脏搭桥手术,之后只能在家休养。
他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即便出狱,自己也“根本谈不上生活”,最重要的念想就是洗清罪名。
·张满长期服用心脏病药物。图:奔流新闻
2018年,律师仲若辛从朋友处听说了“大理灭门案”。“杀死四人,为什么只判无期徒刑,而不是死刑?”带着这样的疑问,仲若辛在3月赶往大理,见到了刚刚刑满释放的张满。
在查看了张满保存的诉讼资料后,仲若辛判断这是一起冤案。他开始帮助张满撰写申诉书,后来成为张满的辩护律师。
与此同时,张满坚持多年的申诉也迎来新的转机。由于案情存在诸多疑点,云南省检察院于2018年5月介入此案,进入复查阶段。
张满对《环球人物》回忆,当时,检方工作人员进行了近5个小时的复察。在场的检察官说,检方现在已经开始重视这个案子,并告诉张满“在家里好好等”。
2019年底,云南省人民检察院向云南省高院提出再审建议。2021年12月13日,张满在家中收到了云南省高院的再审决定书。
决定书称,云南省高院院长发现该案符合再审立案条件,经该院审判委员会讨论决定,案件由该院另行组成合议庭再审。
·张满收到再审决定书。图:红星新闻
张满告诉记者,收到再审决定书后,他感到“这个案子有希望了”。但他没有做任何庆祝,因为“在接到无罪的通知书之前,我高兴不起来”。
“作为一名老兵和老党员,我坚信正义一定会战胜邪恶!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要把我的案子翻回来!”张满说。
在再审合议庭上,他只向法官提出了一个要求:“我已经70多岁了,身体条件不好,希望你们尽快办理我的案子,尽早给我一个公正公平的结果。”
·2020年,张满(前排右)与律师仲若辛(前排左)核实证据。
2022年1月28日上午,张满和家人走进了法院。在大约三个小时的审理后,大理州中院当庭宣告张满无罪。
“这次庭审非常顺利,时间也比较短,因为案情很清楚。”庭审结束后,仲若辛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法院审理认定此前的判决“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因此判决张满无罪。
他透露,下一步张满将申请国家赔偿,同时对当年的刑讯逼供者提起诉讼。
“除夕可以不放鞭炮,今天一定要放!一放村里人就知道我平反昭雪了。”走出法院后,张满对等候在外的媒体说,“从50岁到77岁,我想这一天想了这么多年,就想让法院告诉亲戚朋友,我张满不是杀人犯!”
这位曾在黑暗的审讯室中拒绝妥协的老人,终于能和家人过上一个完满的春节。
·重审前与律师沟通案情的张满。图:红星新闻
部分资料来源:《南方人物周刊》、《中国新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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