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斌从酒店的房间走出来,接受这一天的最后一家媒体专访。
从早到晚的采访车轮战把他折腾得够呛,每一次轱辘碾过,都得回屋缓几分钟,再出来,继续说话。
在两架摄影灯的包夹下坐定,陈建斌神色如常,没有兴奋,也没有倦色。桌上一盘马卡龙,黄白粉绿,码得齐整,一点儿没动。不同的采访提纲散落各处,从5号宋体到初号黑体,各种大小型号。
51岁这一年,陈建斌带来了自己的第二部导演作品《第十一回》。电影拍摄于2018年,经历了忐忑不安的等待和删改,终于开始了兵荒马乱的宣传期。
·电影《第十一回》海报。
此前,他说起选档期时“很受侮辱”:“我问这个档期行不行?他们说不行,这是暑期档,会有这个电影、那个电影。我又问那个点行不行?人家说也不行,那个点是那种电影……躲来躲去,就感觉365天,每一天都不适合。”
电影拍摄成本5000多万,收回成本,票房差不多要两个亿。他做了不少突破自己“从业底线”的事,比如穿上袍子拍抖音,但为了电影,还是豁出去了。
上映第四天,《第十一回》豆瓣7.5分,票房4015万——一个不低的分数、一个不太理想的收益,陈建斌站在很多新锐导演都曾置身的十字路口,在个人审美与观众口味之间,在艺术与商业之间,在对票房的随缘与焦灼之间。
他在微博写了一首诗:
01 难产的艺术
或许是巧合,《第十一回》讲的也是一件艺术作品艰难的诞生。
话剧团的年轻导演胡昆汀(大鹏饰)正在排练新剧《刹车杀人》,改编自一桩陈年旧案——30年前,马家沟村的一对男女,大白天在拖拉机下脱了裤子;女人的丈夫撞见后,一怒之下,用拖拉机轧死了两人。
每一次,演员们在舞台上排演得激情澎湃,就会有闯入者将他们打断。先是“杀人犯”马福礼(陈建斌饰),说自己没杀人,认罪是为了保住“男人的面子”;再是死者的弟弟,拍下20万要求改戏,说哥哥是受害者,一切只是女人意乱情迷的勾引;再是市领导,说“男女乱搞”的戏码,价值导向有问题。资本、权力相继登场后,胡昆汀又因为出轨女演员贾梅怡(春夏饰)惨遭封杀……剧本不断被修正,艺术越来越跑偏,直至沦为闹剧。
艺术荒诞,现实也如此。真相如《罗生门》一样扑朔迷离、难以抵达。马福礼如“男版秋菊”,在不断“要个说法”的过程中,被不同人做着定义。杀人犯、说谎者、王八蛋……律师怂恿他做个“讨回尊严的强者”,屁哥劝他做个“四大皆空的修行人”。
陈建斌由此搭建起他挚爱的两个世界。一边是中国老百姓的现实主义,那里有马福礼、金财玲(周迅饰)和金多多(窦靖童饰)一家,守着自家的早点摊,把鸡飞狗跳、一团乱麻的日子,过得坚韧粗粝、生气淋漓。
一边是戏剧营造的幻梦光影。话剧团里的各号人物,名字都是“谐音梗”:贾梅怡是“梅姨”梅丽尔·斯特里普,胡昆汀是昆汀·塔伦蒂诺,团长傅库司致敬的是南斯拉夫导演库斯图里卡,保卫科苟也武对照的是北野武,还有没出现的副团长郑锡兰,指的是土耳其导演努里·比格·锡兰。这些人,都是陈建斌爱的,如同电影里嵌入的那些经典戏剧台词,来自他熟记于心的莎士比亚、契诃夫、阿瑟·米勒。
这是陈建斌的私心。“我从20岁到32岁,一直在中戏。我对生活、对世界的认识,来自于剧场和舞台。”他对人民文娱记者说,“你可以把《第十一回》理解为一部戏剧。”
他抱着“永无止境”的心态来导这出戏,从开拍到杀青,几乎每一天都在改剧本。原本的片名叫《如是我闻》,到后期快定剪时,他又忽然起意,要做一版“章回体”,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召唤好友史航来家里,起了10个章回的回目。就在那一瞬间,他决定,电影改名叫《第十一回》。
“这个电影只有十回,就像一场戏剧的序幕。当序幕结束,灯光打亮,每个观众走出影院的时候,属于他(她)的第十一回,才真正开演。”陈建斌说。
02 新疆与少年
这也是他最初为电影击中的地方。
1982年,陈建斌在乌鲁木齐八中开始了初中生活。从家到学校,经过三家电影院,他经常背着书包去上学,路上直接拐进影院,看上一天。一个充满理想主义的文艺时代正在展开,陈建斌被香港的武打片,磁带里的费翔、张蔷和同学家订的《中篇小说选刊》彻底分了心。
1988年,高考落榜的陈建斌当起了待业青年,平日就去群艺馆唱歌、跳舞、诗朗诵。那一年,他看了张艺谋的《红高粱》与特吕弗的《最后一班地铁》。散场时,天是亮的,他特别惆怅:“故事里的人都去哪儿了?如果能变成电影里的人多好?”
那一年,陈建斌第一次来到北京。亲戚在王府街逛街,他独自一人从南往北走到了北京人艺,走到了美术馆,在那里买了一套谢冕主编的《新浪潮诗集》。
回去后,他完成了人生中第一个剧本《蓝灰黑》,三个故事三种颜色,比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红白蓝》还早四五年。
陈建斌联系了两个在电视台工作的朋友,借了一个碘钨灯和一个M7摄像机,又找来一个朋友做演员。“开机仪式”在新疆大学的一间教室举行,几天后,因为没钱,剧组散伙。
他和朋友商量,先积累资金。陈建斌从外婆家拿了一个铁油桶,改造成烤炉,卖烤红薯。生意很不错,照这个势头,能开一个饭馆,挣了钱再拍片,直到他们的烤炉被城管拉走,理想再一次破灭。
待业第二年,中央戏剧学院来新疆招生。三试过后,陈建斌焦急地等待放榜结果,给来招生的何炳珠老师写了一封长信。
“我今年就20岁了,我清醒地明白,我的一生不能没有艺术,不能没有表演,不能没有这个唯一让我狂热,让我不能自已,让我沉醉,让我觉得生活还有乐趣,让我为它激扬奋发,斗志不渝的东西,我不能没有它,尽管它到目前为止也未青睐过我,我也从未想过要后悔……”
信的结尾,一连点了15个感叹号。
1990年,陈建斌、王学兵、李亚鹏、曹卫宇等17个新疆孩子,登上了开往北京的T70次绿皮火车,坐了三天三夜的硬座,下车时,所有人腿都肿了。
开学后,班主任何炳珠领全班去看北京人艺的《雷雨》和《茶馆》。出发前,陈建斌跑到书店买了《焦菊隐文集》,读得一头雾水。戏演到精彩处,何炳珠回头一看,大半个班都睡着了。
大一假期,陈建斌和王学兵得到在琼瑶剧《梅花烙》里跑龙套的机会,两人演一对侍卫,报酬70块。拿到钱后,他们到学校对面的小饭馆美美吃了一顿宫保鸡丁配炒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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