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门搜索: 金砖

冒犯的贝多芬,丝滑的布赫宾德

2023-05-26 11:01:35 来源:北京青年报 作者:伊二
大号 中号 小号

5月17日,北京,去国家大剧院听布赫宾德。

“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独奏音乐会系列”跨越9天演出7场,最后一场的曲目是我最爱的贝多芬最后三首钢琴奏鸣曲。

买票几乎是临时起意,想听的时候已经离演出不到半个月,本来已经不抱希望,居然就赶上临时放出来两张合唱席位置。离管风琴不远,位置可称绝佳——一是近,二是价格合适,三是位置刚好小偏到能把老头儿和键盘同时看得清晰完整。

青山遮不住

鲁道夫·布赫宾德,1946年出生,5岁开始接受系统钢琴训练,16岁在伦敦开始职业演奏生涯,1966年获得范·克莱本钢琴比赛特别奖。早期他经常活跃于室内乐和早期的器乐曲目的演出,这让他获得了非常难得的演奏经验——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等的钢琴作品最初的演出场景,就是保护人(指为艺术家和学者提供赞助和庇护的权贵)的客厅和沙龙。

布赫宾德25岁时第一次出现在萨尔茨堡音乐节的舞台,那时候大半个欧洲还都笼罩着卡拉扬的影子。而等到他第一次将贝多芬全部32首钢琴奏鸣曲完整呈现在萨尔斯堡音乐节上时,已经是40多年后的2014年——曾经帝王般俯视萨尔斯堡的卡拉扬头像,平静地接受节制的鲜花和克制的合影,肃然驻足门外的,一半鬓发斑白。

那一年,西蒙·拉特尔爵士已经执掌柏林爱乐12年。即使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拉特尔爵士仍然没能让柏林爱乐的团员接受他的强力控制方式。经历了阿巴多的和缓之后,拉特尔对柏林爱乐的强力统治更像回光返照。从20世纪早期开启的铁腕指挥和听命乐手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即便卡拉扬和拉特尔的苛刻要求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正确的。

江山何止代有才人出,简直就是一个让尘世浮名灰飞烟灭的大熔炉。

时代潮流何止顺昌逆亡,简直就是裹挟一切,只是因为置身其中才觉得自然而然。

古典音乐从来就是一门生意,只是在卡拉扬的时代,“老字号”和“托拉斯”一言九鼎,更愿意强调恪守祖训、长幼有序;而拉特尔不幸赶上了“老地主”没落的尾巴,“伙计们”摸鱼刷视频,头等大事首先是做好个人账号,百年老店也已经要学着转型潮牌、跻身流量IP了。

贝多芬?贝多芬也如是。

甚至,更如是。

老师傅的告诫

一个多世纪以前,维也纳最著名的钢琴教师特奥多尔·莱谢蒂茨基坚持告诫自己的学生,“不要轻易弹奏贝多芬晚期的奏鸣曲。”

贝多芬的32首钢琴奏鸣曲应该是每个有自我期许的钢琴家都跃跃欲试的目标,最终是否公开演出或者录制唱片则另当别论。一个无法驾驭巴赫48首前奏曲与赋格和贝多芬32首钢琴奏鸣曲的“钢琴大师”是不可想象的,那就像一个没读过《旧约》和《新约》的人号称自己是“西方文化学者”。

贝多芬的交响曲和协奏曲更多是写给大众的。从第三交响曲崭新的时代文化范式到“贝九”的大同世界,贝多芬在管弦乐世界里为大众描画了一个向光明世界狂飙突进的愿景,并且许诺给听众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这样的作品是为聚集在维也纳夏日街头的新兴市民阶层的每一张笑脸而生的。

而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和弦乐四重奏则是私人性的。从一开始,这些作品就没有被考虑过用于面对广大公众的演出。它们当然也会被演奏和出版,被贝多芬用来和自己的赞助者、朋友们共同演奏。但这样的演出场景只能是客厅、沙龙等极小的范围。

考虑到贝多芬的强悍性格和惯常作风,这些作品更接近一种作曲家并不要求回应的独白。如果说重奏作品还必须考虑和照顾不同乐器彼此应和的话,在钢琴奏鸣曲里贝多芬可以凭一己之力彻底构建一个只需要对自己负责的宇宙。

除了私人性演奏,这些作品的另一个出路是通过出版从音乐出版商那里获得收入,但贝多芬似乎完全不在乎购买乐谱的人能不能招呼和驾驭得了这些曲目。车尔尼就曾经跟贝多芬小心地表达过,自己的一个有钱的学生,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仍然搞不定一首奏鸣曲的开头。这还只是单纯的技术层面,而曲目的内涵是一个日渐“贝多芬”的贝多芬正一骑绝尘。

这种不管不顾的独白气质和越来越自我的沉浸风格,越到后期越彪悍纯粹,越不介意于沟通与否,也越难以理解。正因为如此,贝多芬这些晚期奏鸣曲和晚期四重奏才会让听众感到焦虑和不安,并且这种感受在他最后三首钢琴奏鸣曲达到顶峰。

摘了眼镜的布赫宾德

第一次听布赫宾德的全套贝多芬钢琴奏鸣曲,是在20年前。TELDEC一套12张的黑胶唱片,封面上的布赫宾德戴着大大的眼镜,正是改革开放之初广州街头肩扛双卡录音机的时髦青年追逐的墨镜款式,只不过镜片不是黑色的。

唱片发行于1984年,彼时布赫宾德的职业演奏生涯已经超过20年。但毕竟太多大师珠玉在前,甚至那么多今天神一样的人物当时还都在舞台上和录音室里活蹦乱跳;对大多数时间还都以唱片和广播为第一选择的中国爱好者来说,封面上一丝不苟未入中年的布赫宾德怎么都不会是一线选择。

但我还是把这套布赫宾德里的贝多芬最后三首钢琴奏鸣曲反复听过多次,后来甚至又买了一个单张。这三首最难的曲目录制于1980年和1981年,在这套完整的合集中并不是最晚的录音——可见年轻的布赫宾德那时就对自己的驾驭能力有相当的自信,整体的处理合理而规矩,能听出年轻人的郑重其事和意气风发。这,总让人忍不住想起封面上的略显浮夸的大眼镜。

后来很多年里,布赫宾德把眼镜的金丝大框换成了黑塑胶大框,不那么浮夸,示人以内敛,仍难掩自信和强悍。

如今再见布赫宾德,已经是76岁的老人,早摘了眼镜,略显疲倦和老态。我只听了这最后一场,不知道前六场是什么状态。

他的第一次触键,就又让我看到了他几年前的样子,放心之下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对,是速度?是音型?还是呼吸?当然很好听,就是有点儿怪。

Op.109就这么急风扫落叶般地结束了。短暂的间歇后重新坐回琴凳的布赫宾德,把后面的Op.110和Op.111几乎是一口气弹完,期间甚至能听到几处情难自已的吉光片羽。大师每到激动处左脚会在琴凳下面前后长距离大幅度滑动。不过全场这样的片段并不多,更多时候都是锦辔轻鞍马蹄疾的小步快跑。

在热烈的掌声之后大师称赞北京的观众是全世界最好的观众,没有坐满的剧场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低头看表,从开场到大师重新落座开始返场曲目,大约一个小时。

我听了场贝多芬?我确实听了场贝多芬。而且,是我最喜欢的三首奏鸣曲。好听极了,却和我期待的贝多芬有点儿距离。甚至有弹得太熟,以致风行水上过于不留痕迹的感觉。音乐厅里从头到尾都浮动着更轻灵的触键和更流利的音色,大师甚至给予了贝多芬更多的表情、对比和起伏。但这些应该饱含戏剧性的细节处理很奇怪地甚至都没有起到增强戏剧性的作用,也就谈不上太多属于贝多芬强健到冒犯的特质。

当年让莱谢蒂茨基最为担心的贝多芬晚期奏鸣曲里对观众和庸俗市民社会的绝不妥协和粗鲁冒犯,几乎完全消失了。

当天的返场曲目是舒伯特《即兴曲》D.899 No.4,创作于舒伯特去世前一年。作为贝多芬自觉的精神继承者和物理扶灵人,舒伯特的这首同为晚期的钢琴作品和贝多芬三首奏鸣曲形成了奇妙的时空问答,让人倍感舒适。

雷霆雨露,俱是贝多芬

一百多年前那些被特奥多尔·莱谢蒂茨基反复告诫的学生中,就包括了伊格纳西·帕德列夫斯基和阿图尔·施纳贝尔。前者在1919年当了波兰总理,后者在EMI录制的贝多芬全部32首钢琴奏鸣曲的单声道唱片,成为最早的贝多芬奏鸣曲全集的商业录音——从上榜那年开始就一直是《企鹅唱片指南》历史录音的三星带花。虽然单声道的声音效果在今天已经乏善可陈,虽然我更喜欢他的舒伯特甚至莫扎特,但其处理方式和历史地位,就像卡萨尔斯之于巴赫的六首无伴奏大提琴组曲,都是神一样的存在。

我理解莱谢蒂茨基的苦口婆心里至少包含了两层意思。

一是他确信贝多芬对庸俗的蔑视和冒犯,从来不分市侩还是贵族。因为贝多芬内心的尺子是天然在那里的,就如同他越来越偏狭的性格和绝不妥协到近乎好斗的做派。二是他不认为在贝多芬室内乐作品尤其是后期作品中的斗争和冒犯会随着时间消逝,毕竟崇高和庸俗是一对恒常的矛盾,彼此呈现出的细节可以因时(时代气质甚至具体演出情境)、因人(演奏者个人禀赋甚至当天的状态情绪)五花八门,而本质不变。

在两百多年后的当下,即使贝多芬所谓的革命性和惊世骇俗远远不如作曲家活着时表现得那么刺激;即使对今天的大多数听众来说,这些曲目在他们走进音乐厅坐好之前,已经在各种场合下聆听了很多遍,但从演奏家的手指抚上琴键的那一瞬间开始,之后的一个小时里,听众将被赋予什么样的震撼或者惊喜,或者失望,仍然因为不可预期和惴惴不安。这,让音乐会更像一次朝圣混杂着冒险的奇妙旅程。

换言之,两百多年过去了,贝多芬的晚期钢琴奏鸣曲仍然能让今天的听众激动、不安、紧张、期待,甚至被冒犯。而且有理由相信,再过两百年,贝多芬仍然有这样的能力。让贝多芬成为贝多芬的理由有无数条,这种让聆听者心怀忐忑、在被冒犯和满怀期待中意乱神迷的能力,大概是最重要也是最伟大的特质。我甚至固执地认为,唯其如此,贝多芬才有被后世反复聆听的意义。

这也正是巴赫、莫扎特和贝多芬所以不朽的理由。他们刚好在各自的历史时空节点成为用音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那一个”,即使这个角色他们自己未必自觉。

这也是巴赫能在绝对的和谐里表现出绝对的革命性,甚至比绝大多数现代音乐更具有超拔人性鼎革尘世的力量的原因。

这也是贝多芬经常格格不融于周遭却被那么多人引为精神同道和共鸣知己的原因。

音乐会后回家翻出唱片,青年的布赫宾德录制的贝多芬最后三首奏鸣曲,弹了大约68分钟。和今天的布赫宾德比起来,少了灵动飘逸,循规蹈矩到近乎笨拙。

今天的布赫宾德为我打开了属于贝多芬的另一种可能性。只凭这一点,5月17日晚上也是我今年到目前为止最值得珍惜和玩味的一次聆听经验。

布赫宾德曾经在采访中说过,朋友劝他再录制一次贝多芬全部32首钢琴奏鸣曲,因为他的理解和处理已经如此与众不同。我非常期待,因为这无不是时间、功力、经历和机遇的累积;只是我暂时仍然更愿意接受晚期的贝多芬是一道深深压过灵魂的刻痕,而不习惯彼时已经几乎听不到世界的作曲家把自己化作春风里的一阵低回婉转而已。

责任编辑:蔡晓慧

官方微信

官方微博

今日头条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