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政园的荷花

2024-09-14 15:27:34来源:苏州日报作者:王啸峰

若干年后,我举一张老龄证,拄一根藤杖,在夏日傍晚,来到拙政园看荷时,或许第一个想到的便是400年前顾诒禄的那句:“抚今忆往,是用怆怀,百年以后,游者何人?”他为归田园居主人王遴汝召集的一次修禊活动写下文章,结尾处发出这样的感叹,与拙政园的境况密切相关。当时,拙政园西部颓败,竟散为民居。东部经王心一苦心经营,传至曾孙王遴汝,仍旧繁茂昌盛,所谓:“吴中名园,归田独存。”东部、西部反差强烈,顾诒禄把当前盛景摆到历史背景下考量,这样的忧虑,实在有大爱;古人的见地,确实大智慧。

未来的夏季可能比现在更加炎热,可能不再那么暑气逼人,谁知道呢?反正像我这样的老头,也不在乎热了。园中的景致应该没有多大变化,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后的几十年里,动一动园子里的物什,不像之前那么容易了。中部曾为乾隆年间太守蒋棨的“复园”,如今仍旧荷花满池,当时曾经被赞曰:“锦帐重叠之胜观。”记得我总是盛夏来到园子,荷花也在这个时候亭亭玉立起来。我没有考证当初文徵明绘制《拙政园卅一景》时,是否将荷花先行安排。要知道,王献臣在朝廷得罪东厂“中贵人”致仕回苏后,在娄门、齐门之间买的那块地,其实并不是造园的最佳之所。“居多隙地,有积水亘其中,稍加浚治,环以林木。”文徵明为他出主意,精心构建山水园林,才成为苏州水面最为广阔的园子。有水应该有莲荷,可他只是在《王氏拙政园记》里描写“水花池”一景时,用了“植莲其中”四个字。

我把藤杖斜靠在倚虹桥边,反复抚摸被磨得光滑的石栏杆,老人也许就喜欢触摸比本身更老古的东西。许多年前,一位香山帮木匠的后人告诉我,这个园子经过太多的改造,光主人就换了30多位,还数度改为公馆。每位主人、官人接手后都要动一下,修葺一番,因此很可能只有倚虹桥的石栏杆、池塘的黄石驳岸、旧园门内黄石假山等,才是留存至今的拙政园原始痕迹。大家对以文徵明诗画为蓝图构建园子,还是他以园林为摹本绘画、作诗,虽然仍有争论,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文徵明断然不是为王献臣取园名的人。他厌恶潘安这个美男子。看来,最终还是王献臣对《闲居赋》中的“筑室种树,灌园鬻蔬,孝乎惟孝,曰此亦拙者之为政也”等句子钟情,自己取了“拙政”这园名。

我缓缓走到远香堂前。我站立的那个点,可以更清楚地把荷景收入眼底。清风徐来,暑气渐消。抬眼望去,荷风四面亭被整片莲荷包围,我是记得亭上对联的:“四壁荷花三面柳,半潭秋水一房山”。然而,在荷花盛开,暑热至极的当口,我可能会想起阮步兵的“炎暑惟兹夏,三旬将欲移”“四时更代谢,日月递参差”了。我似乎闻到秋天气息了。

我转身,就看见枇杷园。一张黑白照片,小男孩站在圆洞门口,上面砖雕刻“晚翠”二字。夕阳照在枇杷树上,树荫投射到父亲脸上,有斑驳的阴影,而小男孩身上光灿灿的。照片里的枇杷园,留给我拙政园的最初印象:父亲、树荫、池塘。当一个园林成为城市符号,居民似乎也以这个园林为家了。正是我的幸运,生活在了它的身边。出北园路,转向百家巷,拐进西北街,与拙政园大门擦肩而过,与正在拉开卷帘门,准备工艺品小店开张的朋友们打个招呼,这曾经是我每天的“规定动作”。童年、少年、青年、中年,我都虔诚地为客人们介绍我心中的拙政园,这是家一般的感情,其他园林不能比。贝聿铭先生恐怕也是这样,他不愿使拙政园产生一丝损伤,以拙政园南墙为白板,堆砌山石,引水入池,成为博物馆新馆山水假山第一景。

游人渐渐散去。现在,我应当可以静静地坐在倚虹亭内歇息片刻,视线越过荷塘往西眺望,“别有洞天”半亭后,被“远借景”的北寺塔孤独冷清。再过些时日,满池的荷花将会凋零,留下枯枝残荷。也许曹雪芹最懂其中奥妙了。五公顷出头面积的拙政园,命运多舛。王献臣儿子被骗,一夜豪赌输豪宅后,园主人更替不停,园子也逐渐分裂为东、中、西三个部分。曹雪芹祖父曹寅出任苏州织造时,拙政园中、西部为民居所占,曹寅购得其中的一部分,后又为李煦所得。曹寅的继配李氏是李煦的堂妹,特别喜欢曹雪芹,经常带他回苏州老家,住拙政园内。更有传说,曹雪芹就诞生在李煦园子里。于是,《红楼梦》中的场景:潇湘馆的凤尾森森、怡红院的西边长廊、凹晶馆的景物等等,都可与拙政园景致相对应了。曹雪芹借林黛玉之口说出:“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拙政园的最西边,有“留听阁”。虽是富商张履谦在19世纪末修筑,但我想还是应该受了曹雪芹的影响。

天色将晚,如果要进园子西部的话,我还得走一段路,要经过小飞虹、香洲、见山楼等等中部盛景,而西部园子的一切我又是如此熟悉,那就让我这个老人再坐一会儿,回想很久以前香山木匠的后人小陈带我游园子西部的片段吧。也是农历七月,一个黄昏,那时我只是四十出点头,步履轻快,与他两人边走边聊。“《红楼梦》是吧?王文娟老师拍‘黛玉葬花’,就选的那座石拱桥。”“这石阶做成云层状,为什么?与园中山水呼应,成为山的余脉呢。”“‘别有洞天’的墙为什么这么厚?园子中部与西部曾经分属两个主人,大家砌墙,二合一,就厚了。”小陈一路走,一路不停擦汗。我跟着他来到卅六鸳鸯馆和十八曼陀罗花馆,两块匾额分别由清末两位状元洪钧和陆润痒题写,建筑为鸳鸯厅格局。小陈介绍,卅六鸳鸯馆的内顶为卷棚式,音响效果特别好。张履谦及儿孙都喜爱昆曲,常在园中拍曲。昆曲大师俞粟庐被聘为西席,在卅六鸳鸯馆内度曲授徒,其中包括他儿子俞振飞。

工作人员开始清园了。我重新扶着藤杖,往出口处走去。荷香四溢的美景,雅致动听的昆曲,一个留在我眼里,一个留在我心里。我慢慢地走过东部。每次经过“归田园居”原址,便会想到陶渊明,我一直认为他才是悟透人生的第一人。我还偏偏喜欢他描述的“世俗之人”:“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 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这些话,以前的我可能没有深切体会,而现在,觉得这明明在说我啊,说一个四处闲晃的老头。

责任编辑:李璐璐
关键词: 拙政园的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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