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艳异的笔触唤醒鲁迅小说的精魂。
|作者:许晓迪
2021年,鲁迅诞辰140周年,电视剧《觉醒年代》的热播出圈,让那个站在教育部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扶着“不干了”木牌子的鲁迅,在年轻人中反复刷屏。
相比高高在上的“反封建斗士”鲁迅,这些年来,一个“人间的鲁迅”正进入大众视野——从他饲养的宠物壁虎到他偏爱的甜食点心,从他那些不着调的打油诗到那些充满“夺笋”气质的风凉话。
这并无损于鲁迅的伟大。就像我们看《觉醒年代》,会为鲁迅面对陈独秀熊抱的惊恐躲闪留下“哈哈哈哈”的弹幕,也会为他写完《狂人日记》后眼角落下的一滴泪而动容震撼。
学者陈平原曾用“铸剑复仇”形容鲁迅的精神气质。在《铸剑》里,鲁迅写了一个少年眉间尺的复仇故事,从挥刀自刎到三个头在鼎中互相撕咬,决绝悲怆,极尽铺张扬厉之能事。这正是鲁迅,“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而时时抚摸自己的凝血,觉得若有花纹,也未必不及跟着中国的文士们去陪莎士比亚吃黄油面包之有趣”(《华盖集·题记》)。
2021年,插画师昔酒为这篇小说创作了全新图像绘画。著名海报设计师黄海如此评价:“《铸剑》之妙,如青焰赤苗,绘画解构令人赞叹。最清冷的青、最朽媚的黄、最魍魉的黑……这些曾几何时想象中的色彩、构图如今被还原而出,令人心悸。”
· 昔酒为鲁迅原著编绘创作的《铸剑》。
01 铸剑复仇
《铸剑》大概是鲁迅笔下最具“鬼气”与现代性的故事。楚王命刀工用王妃所生的铁块打造一把剑。刀工日夜锻造,用3年铸成两口宝剑。王疑心重,又极残忍,刀工预感此去献剑凶多吉少,对妊娠中的妻子留下遗言,只带雌剑奔赴王城,一去不返。
16年后,当年的遗腹子眉间尺成长为一个“不冷不热”、连杀死老鼠都逡巡不前的少年。得知父亲的遗言后,他决心复仇:“我已经改变了我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仇去。”他来到王城,却报仇无望,绝望中,一个黑须黑发、瘦得如铁,声音好像猫头鹰的“黑色人”,要帮他报仇。黑色人向少年索取他活泼泼的生命,眉间尺毫不犹豫地削去了自己的头颅。
· 《铸剑》中的插图。
百无聊赖的国王正在乱发脾气,黑色人求见,称能为国王解闷。他把眉间尺的头扔到金鼎中,那颗头在水中升降歌唱。当国王走近金鼎去看时,黑色人手起剑落,王的头落进了鼎中。
· 《铸剑》中的插图。
仇人相见,两颗头开始激烈地啮咬。当国王深深咬进眉间尺的后项窝时,黑色人也将自己的头劈落鼎中。三颗头展开凄绝之战。眉间尺和黑色人如饿鸡啄米一般,一顿乱咬,咬得王头眼歪鼻塌,满脸鳞伤,终于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王公大臣们从鼎中捞出三个头骨,却无法分辨哪个是国王,绞尽脑汁后,决定将三个头骨都和王的身体一起放在金棺里落葬。故事的最后,百姓都奔来瞻仰国王的“大出丧”。在万头攒动的看客中,复仇者与被复仇者,连同崇高悲壮的复仇本身,已被消解与遗忘。
· 《铸剑》中的插图。
《铸剑》写在1926年的秋天,那一年,鲁迅45岁。从女师大风潮、五卅运动到“三一八”惨案,他被卷入中国现代史的激流中,自己也上了北洋政府的黑名单,南下避难。时代大转变的预感中,鲁迅再次咀嚼到“浓黑的悲凉”,眉间尺决绝的复仇与抗争,涌向他的笔端。
故事中的黑色人,映出鲁迅自己的影子——讲台上,他也是须发、衣着全黑;他也喜欢猫头鹰,每每把自己的文章比作讨厌的“枭鸣”。黑色人为眉间尺报仇,即便与敌人同归于尽,即便难逃被“看客”围观的命运。鲁迅也是如此。他要做历史的“中间物”,“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做一个“不三不四的作者”,在旧营垒中反戈一击,制强敌的死命,在旧时代与旧我的“同归于尽”中,寻求新时代与新我。
鲁迅的一生都在“铸剑复仇”,不惮为孤魂野鬼,也不愿用所谓的“宽恕”放弃正义,获得正统与权力的接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留下名篇《死》,在“遗嘱”第七条中,如此写道:“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02 意识流与马赛克
大学毕业时,昔酒读到了《铸剑》,“当时感觉这个故事的走向很神奇,像一个怪诞的充满寓意的梦”。2016年,她开始在线上教绘画课,选了一些文本,让学生发挥想象画出来。选的故事,大多有点“怪”,比如卡夫卡的《乡村医生》、《聊斋志异》里的“婴宁”,还有鲁迅的《铸剑》,她因此又把小说读了一遍。
3年后的秋天,编辑拿给昔酒一本图像版的《梦十夜》,夏目漱石的原文被切割开,一句或一段对应一个完整的画面,看着很舒服。她也想画一本这样的东西。编辑问画什么,她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几乎是瞬间,选定了《铸剑》。
10月,昔酒开始动笔。《铸剑》的故事发生在楚国,她跑了好几趟湖南省博物馆临摹文物。楚王出行时大车上挂的帷幕图案,参考了马王堆的T形帛画;宫女们逗弄花豹的场景,来自马王堆出土的四层套棺上的图案。有一页,楚王正闷闷不乐地喝酒,下方有一个小把手的啤酒杯似的东西,非常当代,其实借鉴的是马王堆的漆器款式。
创作时,昔酒也常常“当代”一把。有一页,她画了眉间尺父亲铸造的十几把剑,有的器型是博物馆里看到的,有的则是“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铁匠”乱画的。“如果我在给王铸剑,无聊时可能就会做点有趣的东西。”她指着那些剑,“你看,这把特别细,这把带锯齿,这把剑身上有花纹。”
昔酒觉得这和古人烧陶一样。工人会在客户的订单外,往缝隙里填上一些随手捏的小动物、小陶俑。这些墓穴里出土的小玩意儿,现在躺在博物馆里,它们是那时的匠人在“甲方”“订单”外的自由世界。
小说里,楚王是个“画衣的胖子”。昔酒不想在衣服上画那些古典的团龙纹。她的设计类似日本怪才女画家草间弥生的调调,黄色的袍子上缀满大团的紫色波点,“花里胡哨、金光灿灿的”。
· 昔酒所绘的楚王。
还有眉间尺,原文中是个16岁的少年,昔酒把他画成一个胖胖的小孩,眼角下垂,“看起来就没什么主见的样子”,身上穿的,是一条连体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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