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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根清华
“我一生走了一个大圈”
2025年11月06日15:46 来源:环球人物网-《环球人物》杂志 作者:陈佳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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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20日,清华大学为杨振宁设立的缅怀室外,众人排队悼念。(本刊记者 陈佳莉/摄)

10月的清华园,槐树与银杏尚未褪尽秋的斑驳,叶片已经被骤降的气温裹上了一层薄霜。这样的天气里,外墙爬满藤蔓的清华大学科学馆显得更加肃穆。科学馆的一楼,119房间,在18日至24日被设为杨振宁缅怀室,黄白两色的菊花从门口一直铺到窗边。

这栋楼记录了杨振宁与清华跨越近百年的羁绊。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杨振宁父亲、算学系教授杨武之的办公室就位于这栋楼的一层,走廊里有过年少的杨振宁奔跑打闹的身影;2003年,杨振宁结束美国生活回到清华定居,在同一栋楼里拥有了自己的办公室,投身高等研究中心(2009年改名高等研究院,以下简称高研院)的工作。

《环球人物》记者到访的那个午后,一位八旬老者噙着泪,献上鲜花,双膝跪地磕头。“我久闻杨先生大名,一直没机会当面交流。”他轻声解释,“两年前,我曾托杨先生的秘书将我最新的研究成果转交杨先生。想来那时先生身体已难支撑,未能来得及回复,但我总算完成了一件心事。”老人名叫康宁,是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研究员;他的夫人则是清华大学物理系的老师。“我今天从家里带了两束花——老伴身体不好,由我作代表。别人鞠躬,我必须要磕头,这是我心底最郑重的敬意。”

为缅怀杨振宁,清华大学于2025年10月19日在图书馆开设杨振宁书屋。(本刊记者 陈佳莉/摄)

清华大学物理系教授郁伟中走出缅怀室后,许久才平复情绪。他告诉《环球人物》记者:“一定程度上,杨先生改变了我的一生。”他回忆,1972年杨振宁回国时,向周总理提议中国应重视基础科学研究,周总理十分重视这份建议。次年,清华大学筹建固体物理研究班,录取13人,郁伟中与后来成为清华大学校长的顾秉林等人一同入选。正是这次机会,为他的人生铺就了新方向。“虽说我和杨先生同是学物理的,但他主攻理论物理,我侧重实验物理,他的研究高深,我未能完全弄懂。”郁伟中说,“他晚年一回国便给本科生上课,让我们所有老师由衷敬佩。他教过的学生,至今还在回忆听他上课的时光。他的贡献难用一两句话概括,但用‘伟大’形容绝不为过。”

高等研究院,“我的最后事业”

清华大学高研院,是杨振宁归国后倾注心血的重要事业。

莎士比亚在《皆大欢喜》中将人生喻为一出七幕戏,最后一幕是“返回童年,返回茫然,无牙齿,无眼睛,无味觉,无一切”。而杨振宁在归国前夕却说:“假如我的一生是一出戏,那么我实在十分幸运,今天不但我有牙齿,有眼睛,有味觉,有几乎一切。而且我还有机会开始一个新的事业——帮助清华大学发展高等研究中心。清华园是我幼年成长的地方,我一生走了一个大圈。那么我的最后事业也将是我一生中特别有意义的一幕。”

这一幕的序曲,始于1996年初,清华大学希望效仿美国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模式,建立高等研究中心,为学者打造一个专注基础研究的阵地。杨振宁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工作过17年,又是获得过诺贝尔物理学奖的世界顶尖科学家,无疑是中心负责人的理想人选。

当清华大学将构想告知杨振宁时,他欣然答应,并于几个月后从大洋彼岸飞赴清华园,商讨相关事宜。当时负责筹建工作的,是时任清华大学物理系主任顾秉林。据他回忆,杨振宁为此多次漂洋过海,单邮件往来就有数十封。从选聘人才、筹集经费,到确定专业方向与发展规划,他都积极出谋划策,“足见高研中心在他心中的分量”。

1997年6月2日,高等研究中心正式成立。次年6月,杨振宁受聘为中心名誉主任。聘任仪式上,他动情地表示:“我从小在清华园长大,对园里一草一木都有深厚感情。我愿在有生之年尽力帮清华大学发展,尤其让清华理科重新立起来。”

从中心创建起,杨振宁就强调,世界上办得很成功的学校或者研究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得有经费。为此,他亲自牵头筹措资金,先后注册清华北美基金会与清华高研中心基金会,保障高研院稳定运行。

清华大学档案馆保存着杨振宁2009年4月27日给已担任清华大学校长的顾秉林写的一封信。信中说:“自今天开始,请把我每年的工资(一百万元)的一半捐给高等研究院,另一半发给我。”

中国科学院院士、南开大学陈省身数学研究所教授葛墨林与杨振宁熟识。他回忆,有一次与杨振宁在一起时,见他突然接到老友赛蒙斯的求助电话。赛蒙斯曾和数学家陈省身合作过,也是杨振宁在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的同事,后来没完全走学术道路,反倒成了“传奇对冲基金之王”。当时赛蒙斯高价包机来华,却忘了提前向中国外交部申请。杨振宁放下电话立刻协助沟通,赶在赛蒙斯的飞机入境前解决了问题。也正是这次契机,赛蒙斯同意捐款,用于解决高研院来访学者的住宿问题,这才有了陈赛蒙斯楼——这个名字亦为纪念赛蒙斯和陈省身的学术合作情谊。

2005年10月,清华大学陈赛蒙斯楼揭幕,前排左起依次为时任清华大学校长顾秉林、杨振宁、赛蒙斯夫妇、时任清华大学高等研究中心主任聂华桐。(商务印书馆2021年出版《杨振宁传》(最新增订版))

杨振宁对人才的培育与引进尤为上心。他不仅引进图灵奖得主姚期智、延揽密码学专家王小云,还邀请张首晟、文小刚等一批杰出学者加入高研院。

2011年,有人问起高研院的工作进展,杨振宁自豪地说:“今天看来,这个决定是对的……我们培养出来的本科生,出国以后,都在国外崭露头角。特别是在凝聚态物理方面,今天在美国,这个领域最著名的20个年轻科学家中,几乎一半是清华走出去的。”

归根居,“我当指路松”

走出高研院,《环球人物》记者一路往南,经过清华大学“二校门”,再穿过一片密林,便到了杨振宁生前的住所。

这栋乳白色墙面的二层小楼,由清华大学建筑设计院设计。它虽比校园里其他略显老旧的住宅精致些,但并不豪华。这片院落幽静如昨,大门上没有挽联或凭吊的痕迹,依然留着过年时的“福”字,仿佛一处世外桃源。

2003年底,杨振宁定居于此,将其命名为“归根居”。他还写下一首五言诗《归根》:

昔负千寻质,高临九仞峰。

深究对称意,胆识云霄冲。

神州新天换,故园使命重。

学子凌云志,我当指路松。

千古三旋律,循循谈笑中。

耄耋新事业,东篱归根翁。

为这份“新事业”,小院与高研院之间这条步行十几分钟的路,杨振宁走了20余年。

中国科学院院士、清华大学物理系教授朱邦芬是西南联大“三剑客”之一黄昆的学生,后来在高研院与杨振宁共事多年。朱邦芬说:“据我观察,画了一个圆以后的杨先生,终点成为新的起点,心态反而变得更年轻了。”

比如,杨振宁以清华大学为作者单位发表了近30篇SCI论文,出版了几本专著。朱邦芬曾经担任《中国物理快报》主编,常在深夜11点后收到杨振宁的邮件,“耄耋之年的干劲令人惊叹”。

2025年10月20日,归根居的门上还贴着“福”字。(本刊记者 陈佳莉/摄)

再比如,郁伟中提到的“让我们所有老师由衷敬佩”的上大课。定居清华的第二年,杨振宁就应朱邦芬之邀,为100多名大一新生讲授基础物理课。每周两次,他从归根居走到第六教学楼,两节课连讲90分钟,不点名、不限制离场。朱邦芬说,他当初试着向杨振宁提出这个想法时,心里很忐忑。“知名教授大多已不授课,更何况给新生上课?但先生爽快回应:愿意!”

不仅愿意,还要做到最好。杨振宁将授课过程形容为“表演”——“预先得有个设计,你这回预备讲什么东西,而且你还得了解到,什么话听众容易听进去。”整整一个学期,他不仅常常站立授课,还会每周挤出几小时答疑。

再比如,带着年轻人成长。翟荟是杨振宁归国后带的唯一一名博士生,也是他最后一位弟子。杨振宁去世后,翟荟向《环球人物》记者发来许多想法,字里行间满是悲痛。

21世纪初,杨振宁和翟荟(右)讨论物理问题。(受访者供图)

翟荟记得,大三暑假的一个午后,他在高研院楼道打印时,偶遇同来打印的杨先生,简短交流后,杨先生让他回去读一篇最新的实验论文,之后再一起探讨。就这样,他拜师杨先生门下。翟荟感慨自己何其幸运,能在杨先生“百年人生华章的最后1/4里,时常得到教诲”。

这几天,翟荟翻看旧邮件,点点滴滴都难以忘怀:2015年,他通过了高研院的教授考核,杨先生祝贺他:“我相信你将自信且坚毅地面对未来的挑战”;他发表一篇出色的论文,杨先生鼓励他:“我期待你未来更好的工作”;2023年底,杨振宁在病房中仍叮嘱他:“请继续努力”。

“回到清华来,我又开始了新的旅程,主要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帮助清华培养一些年轻人……如果我能够帮助他们走到正确的学习、研究的道路上去,这当然是一个很值得做的事业。”杨振宁曾这样说道。

西院11号,“帮助中国人克服了自己不如别人的心理”

离开归根居,《环球人物》记者沿着清华园的林荫道向西穿行,路过几栋爬满青藤的老住宅楼,最终在一片略显斑驳的院落前停下,这里便是西院11号。

1929年,杨振宁的父亲杨武之受聘到清华任教,一家三口于当年秋天搬入清华园西院19号。几年后,西院扩建,他家的门牌改成了11号。在这座四合院里,杨振宁从7岁的孩童成长为15岁的少年,拥有了“非常美丽、非常幸福”的一段生活:

“那时中国社会十分动荡,内忧外患,困难很多。但我们生活在清华园的围墙里头,不大与外界接触。我在这样一个被保护起来的环境里度过了童年。”

“在我的记忆里头,清华园是很漂亮的。我跟我的小学同学们在园里到处游玩。几乎每一棵树我们都曾经爬过,每一棵草我们都曾经研究过……”

更深刻的记忆,藏在他与父亲同行的小路上。“父亲常常和我自家门口东行,沿着小路去古月堂或科学馆。这条小路特别幽静,穿过树丛以后,有一大段路,左边是农田与荷塘,右边是小土山。路上很少遇见行人,春夏秋冬的景色虽不同,幽静的气氛却一样。童年的我当时未能体会到,在小径上父亲和我一起走路的时刻,是我们单独相处最亲近的时刻。”

1935年,杨振宁在清华园西院11号院中留影。(视觉中国)

杨振宁晚年定居清华后,好友赛蒙斯夫妇有一次来访时问他:“弗兰克,你不是在清华园里长大的吗?你小时候住的地方还在不在?带我们去看看。”杨振宁带着他们找到西院11号,却见大门早已辨认不出,昔日宽敞的四合院住进了好几户人家,成了“黑黢黢的七里八拐的小胡同”。“后来我想,是不是给美国人看有点寒碜,可是又一想啊,不是,非常好,为什么呢?使得他们了解到中国要变成今天这样子,不容易。”

杨振宁见证了这一切的变迁,更深知民族跋涉之艰难。他曾说:“我一生最大的贡献,就是帮助中国人克服了自己不如别人的心理。”

《环球人物》记者 陈佳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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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蔡晓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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