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雯雯:1990年出生于山东,中国首位唢呐博士、青年唢呐演奏家、上海音乐学院唢呐教师,2017年登上悉尼歌剧院表演唢呐独奏,受到国内外乐坛广泛关注。
从某种角度看,刘雯雯像是拿了“天选之女”剧本:出生于唢呐世家,长相漂亮,能力拔尖,27岁在悉尼歌剧院登台独奏,30岁成为中国第一位唢呐博士。学生提起她,总结就俩字——“女神”。
但这绝非刘雯雯的全部。光鲜之外,她同样有过痛苦、迷茫、自我怀疑的时刻。
5月初,《环球人物》记者在上海见到了她。当时,她正经历着网络上“凶猛”流量的冲击,无数人涌到她吹唢呐的视频下面点赞,但也有人提出质疑:吹唢呐的博士?那是不是搓澡的也能当博士?
“那些负面的说辞,我看到过,也听到过。”聊到这个话题时,刘雯雯依旧语气温柔。在她看来,唢呐之于她无外乎三个“传”,即传承、传播、传授。“其实换一种心态去思考这件事,至少那些声音也能吸引更多人来关注唢呐啊。”
“那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上海音乐学院教授、唢呐大师刘英第一次见到刘雯雯,就知道她是个好苗子。
当时刘雯雯只有15岁,在父母的陪伴下从山东来到上海,给刘英吹了一首《怀乡曲》。吹完,刘英问她父母家庭条件如何,母亲说砸锅卖铁也会供孩子上学。刘英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你们经济实在困难,我可以出钱供她读大学。”后来,刘英成了刘雯雯的老师,也成了她为人处世的方向标。
2020年,上海音乐学院首次对唢呐表演艺术研究类的博士进行招生,刘英鼓励得意弟子刘雯雯去试试。刘雯雯明白老师是希望她能在专业领域有所突破,但她很犹豫,“博士这个词,离我太远了”。好一番思想斗争后,她才决定听从老师的建议。
考博的难度高得超乎想象。一般一首唢呐曲目时长不会超过7分钟,很多本科生吹五六分钟就上气不接下气,考博则要求考生吹满60分钟。为了满足体力需求,刘雯雯开始了魔鬼训练,每天一睁眼就开始吹,不吹够12小时不休息。每次练习,她感觉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在出汗,练一天要换好几套衣服。最后,她吹出了腹肌,也如愿考上了博。
放在几年前,成为博士是刘雯雯想都不敢想的事。临近硕士毕业那年,她还在因为找不到心仪的工作而发愁。特别焦虑的时候,她忍不住埋怨父母:“为什么只让我学了唢呐?哪怕再会一样别的乐器,我也不至于现在这么窘迫……”
转机出现在2017年。刘雯雯受著名指挥家谭盾邀请登上悉尼歌剧院的舞台,成为迄今为止唯一一位在这里独奏的唢呐演奏家。

2017年,刘雯雯登上悉尼歌剧院舞台。
“我刚认识谭盾老师的时候,他就跟我说,你年轻漂亮,拿着中国最‘土’的民间乐器,往舞台上一站就是一个非常具有反差感的画面。而当唢呐这个中国民间乐器,和国际化的交响乐团合作,那又会是一个反差感很强的画面。这些反差才容易吸引观众的注意。”刘雯雯从谭盾身上学到的至关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唢呐发展一定要国际化。
比如上台。刘雯雯从小接受的教育是要小碎步,快快上台,然后向观众鞠躬。但谭盾告诉她,你要慢一点,再慢一点,非常优雅地走到台上,观众掌声响起来时,你要尽情享受观众给予你出场的喝彩,慢慢地走到舞台中央,然后微笑。
又比如演出服装。刘雯雯会画画,很多演出服都是她自己设计的。去悉尼之前,她苦恼了好一阵子,原本想的是做大红色裙子,上面绣一些具有中国民族风的图案,诸如凤凰、牡丹之类的。但谭盾说,你就穿一件白色长裙。后来回看,“那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也就此奠定了刘雯雯演出服装延续至今的极简风格。
那次悉尼之行,刘雯雯给全世界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她演奏的《百鸟朝凤》,运用了祖传的唢呐咔戏,乐器模拟人声、动物鸣叫,还加入了公鸡和母鸡的鸣叫声。台下2000多名外国观众,被“百鸟来朝”深深震撼,鼓掌、欢呼、惊叹……这让她瞬间自信心爆棚。“小小的唢呐也能在世界舞台上有一席之地!”
“这就不是女孩该干的行当”
很难想象,刘雯雯小时候不但不喜欢唢呐,甚至很排斥。她几乎不用思考,就能讲出一连串和唢呐有关的“童年阴影”。
初学唢呐时,她在家练习。房子隔音不好,邻居天天找过来吵架,“吵死了”“怎么那么难听”“不要再吹了”,一句句砸进年幼的她心里。没办法,母亲刘红梅开始带她去家附近的植物园练习。母女俩每天凌晨4点起床,一定赶在5点前进植物园——5点之后进,就要花5毛钱买门票。
植物园里,冬天寒风刺骨,夏天蚊虫叮咬。有一回,刘雯雯正吹着唢呐,一只毒虫落到了手上,她想打走它,又怕妈妈觉得她不认真练习,便忍着。没一会儿,她手上就鼓起了一个大包,刺痛让她没忍住哭了。妈妈却说:“你哭什么?吹完再哭!”
让刘雯雯倍感折磨的,还有大爷大妈的围观。每回唢呐声一响,他们有的会捂耳朵,嫌声音太大;也有的欣赏这热闹,问她吹的什么曲子,夸一句“小姑娘真厉害”。当时的刘雯雯性格内向,讨厌在别人面前表演,更不想听到任何来自外界的评价声,因此连赞美声也成了一种难以承受的负担。
后来在学校里的一次表演,让她的内心直接崩塌了。那场演出结束,不少同学嘲笑她,觉得唢呐“土”,还说她家里是干红白喜忧事的。从此,她在学校里绝口不提自己是吹唢呐的。
事实上,刘雯雯的父亲刘宝斌是山东鲁西南小铜唢呐第七代传人,母亲刘红梅是唢呐咔戏第十二代传人。不夸张地说,刘雯雯连胎教音乐听的都是唢呐乐曲。对这个乐器,她当时根本没有探索的兴趣。更何况,那时身边除了母亲,吹唢呐的全是男性,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就不是女孩该干的行当”。
但刘红梅对让女儿学唢呐有执念。
刘红梅小时候,唢呐只传男不传女。女性似乎就该在家操持家务,男性则出外靠打工、演奏来赚钱养家。即便她非常喜欢唢呐,父亲也只把唢呐技艺传授给男学徒。
刘红梅悄悄地学,偷偷地练,被父亲发现后打了一顿。父亲问:“女孩学了这个有什么用呢?”可她还是没放弃,依旧在背地里练。终于有一天,她觉得自己吹得不错了,鼓起勇气跑到父亲面前吹了一曲。听完,父亲默许了她打破传统,登台演奏唢呐。
刘雯雯出生于一个更好的时代,没了那些束缚。刘红梅和丈夫把关于唢呐的许多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父母都是内行,我完全没办法偷懒。以前我试过趁他们不在家就不练习,结果他们回来摸一下我的唢呐,发现里面没有水汽或者哨片不像刚吹过的样子,立马就能识破我撒谎,然后就会揍我。”
刘雯雯说,从小到大,父母对她的一切安排都是为吹唢呐服务的。为了让她上台形体表现好,他们送她去学了十几年民族舞;为了让她更能把音乐融会贯通,他们送她去合唱团学唱歌。
青春期的刘雯雯一度感觉生活陷入昏暗。母亲几乎24小时黏在她身上,练功时陪着,吃饭时跟着,不准她用手机,就连她上厕所都要看几眼她在里面干什么。刘雯雯大发脾气后,母女俩抱在一起哭。
等情绪发泄完了,刘雯雯又继续练唢呐。“父母生气的时候也会讲,‘你要不别学了,我们再不管你了’。不过说实话,不管怎样我还是会继续学。虽然痛苦,但似乎总有一股劲儿拎着我,让我从没想过放弃唢呐。”
“唢呐登场,非同凡响”
刘雯雯崭露头角时,有人去采访刘红梅。刘红梅说,唢呐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一门手艺,不能断掉了,自己能力或许不够,那么就由女儿去完成家族的使命。刘雯雯心里五味杂陈,突然有些理解母亲当年为何当“虎妈”。
2018年,刘雯雯留校任教,成为老师后突然感觉传承重任在肩。“刘英老师工作了几十年,非常辛苦地把唢呐这个学科在上海音乐学院里建起来了。这时接力棒交给我了,我压力很大,总想着要对得起老师。”这种心情,或许就和母亲当年差不多。
但传承的现实困境摆在眼前。同样是民乐,学古筝的人要比学唢呐的人多得多。学古筝的人毕业了,可以当老师,进乐团,更天马行空一点,还可以做自媒体。而唢呐受众面小,就业率相对偏低,更别提赚什么大钱。如此一来,学唢呐的人只会越来越少。
最直观的数据反映在刘雯雯家族内部。她父母的兄弟姐妹,几乎都是靠唢呐为生,有的在剧院,有的在乐团,有的自己办演出。但到了她这一代,继承人数断崖式下降,十几个兄弟姐妹,只剩她一人还在吹唢呐。
刘雯雯想,唢呐要传承,就必须要获得年轻人的喜欢,吹他们喜欢的东西,变成他们的语言,至少让他们先了解唢呐,产生兴趣了,才会愿意来学。

2023年5月,刘雯雯(右)在给学生上课。(本刊记者 许晔 / 摄)
她曾做过不少跨界尝试,和流行乐、摇滚乐、爵士乐一起探索新玩法。“刚开始挺忐忑的,会担心学术界认不认可之类的。但后来我觉得,就是刘英老师说的那句话,‘创新不离根’。我们把传统的继承好,同时去创新,这并不冲突。”
近两年,刘雯雯明显感觉到在上海学唢呐的小朋友多了不少。以前,很多人的观念是“唢呐一响,黄金万两”,只有红白喜忧事才吹。现在,年轻家长们看法变了,他们觉得唢呐不土,是国潮,很洋气。
今年元旦,还有粉丝给刘雯雯寄来一幅油画,画的正是5年前她在悉尼歌剧院表演的画面。画的背面写了8个字:“唢呐登场,非同凡响。”
一些可喜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这让刘雯雯感到开心。“世界音乐少不了中国唢呐的声音。吹好唢呐,教好唢呐,扮演好演奏者和传承者的角色,就是我的初心和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