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作为第31届济南书博会的专场主题活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著名演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国家一级演员濮存昕,携新作《濮存昕:我和我的角色》(以下简称《我和我的角色》)与广大读者见面。活动现场,他畅聊艺术人生、表演感悟,兴起时甚至吟诵唐诗,舞之蹈之。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他散发出的个人魅力,时时报以热烈的掌声。
“轻舟已过万重山。”濮存昕对于“老去”十分坦然。“弘一法师说去去就来,也许来,也许就不来了。时间太宝贵了,生命太短暂了。其实是顾不上那些羁绊我们、影响我们往前走的事情。来不及生气、来不及争吵,要赶紧做事情。这本书是一件来得及做的事情。我用它来做一次总结发言。”他真诚地说。
给自己的人生致词
《我和我的角色》是濮存昕的自传。他以曾经饰演过的角色为主线,用朴素而隽永的文字分享了多年来在演艺道路上的历练、探索、创新和思考。“通过这些角色,我想到了好多经历,想到了好多帮助我的人,想到了好多创作的难处、走的弯路等。”他说。
创作其实源于一个念头。“快七十岁了,像酒桌上的致词一样,对自己的人生致一下词。这几十年来的经历——台上台下、戏剧和生活,如果不认真地写下来,可能就像‘老熊掰棒子’一样掰一个丢一个或者揣肚子里就忘干净了。忘了以后,没有力气再去写,也没有机会再去回忆。现在,我得把棒子装筐子里,不能掉了。”濮存昕说。
对他而言,这本自传就像与自己说话,跟观众交心。从去年夏末秋初开始到现在,创作这本书用了近一年的时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为这本书设计了很好的结构,我按照这个结构慢慢地写,娓娓道来,手写了30万字。来来回回修改了三次,特别是第三次,进行了不小的删减。我记起了大概是契诃夫说的,‘我的创作经验就是要懂得删减’,嘴上要控制,笔下要控制,一定不要面面俱到,最后删到现在的20万字。”
他时刻告诫自己不要自卖自夸,要求自己不矫情、不搞自我陶醉,力求书中讲述的一切都立足真实,为此还向家人、朋友多方考证。“这回不再是演自己,而是写自己,写我这辈子的所学、所做、所得、所悟,也写我的吃亏上当、走弯路,还写我的家庭、我的父母、我的师长、同行对我的培养……必须用感恩、怜悯、虔诚的心将这一切记录下来。”他说。
濮存昕的人生值得回味的有“三大关口”。第一个是从黑龙江北大荒回京;再就是当兵,穿了军装进入空政话剧团;第三个是进北京人艺。峰回路转间,这些关口被一一突破,就意味着面向所追求、渴望的,又向前跃进了一大步。他称这些都是让自己怀疑是真是假的“人生的大欢喜”。
那最大的欢喜是什么?濮存昕毫不犹豫:就是做演员,这是热爱与天命。
北京人艺演员何冰笑称濮存昕是“人艺的长子”。1952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成立,一年后濮存昕出生。父亲苏民是北京人艺的第一代演员,濮存昕自小跟着父亲在剧院长大。父亲在台上排戏,他就在台下看戏,人艺的演员和导演谈剧本、聊创作,他就在旁边看着听着。他似乎生来就注定要走上舞台演戏。
“我虽然是人艺的孩子,可幼年有腿疾,少年当知青,与人艺渐行渐远。是蓝天野老师借调我到人艺排《秦皇父子》给了我天大的机会。入职北京人艺,让我有了叶落归根的感觉,就跟找到一个好对象结了婚似的那种踏实,好像可以一直走下去,不再犹豫,也没有别的愿望了。”濮存昕表示。
此后,在四十多年的演艺生涯中,濮存昕以角色的名义感悟言行,在角色的悲欢中得到滋养,获得体验。在他看来,演员在舞台上并不是表演,而是每天重新生活一遍。秉持这样的创作精神,濮存昕在话剧舞台上塑造了李白、哈姆雷特、白嘉轩等一系列深入人心的经典角色;在大量影视剧作品中饰演了高天、贺援朝、孙策等,成为20世纪90年代家喻户晓的全民偶像……
提到担任北京人艺副院长,他说:“《林则徐》里有句台词:‘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我告诫自己,要尽我所能,要一切为剧院,当好演员始终是我最重要的事。”
中国传记文学学会副会长于青评价:“《我和我的角色》书写的是表演,也是人生,不仅能给青年演员提供专业知识的启发,濮老师所展现的极致赤子之心对于普通读者也有极高的价值,他的故事会带给读者强烈的触动和启迪。”
从演员转身成为作者,濮存昕坦言:“很紧张,很忐忑,就像当演员接受观众的考试一样。作为作者,我也要接受读者的考试,我希望多听到批评。”
像“他们”一样演戏
从话剧舞台上毫不起眼的群众角色,到挑大梁闪闪发光的主角,再到通过电视剧、电影成为红遍大江南北的著名演员,当上人艺副院长、剧协主席。现在,观众更多会以一个沉甸甸的“表演艺术家”称呼濮存昕。
“我的戏不见得演得很好,不敢妄言‘得其所’。”直到现在,他自认为不是一个成功的演员,出道太晚,起跑线太靠后。刚到人艺演戏的时候,他没有专业艺术院校的学历,又是从部队文工团过去的,却很走运,《雷雨》《巴黎人》《海鸥》等戏的一个个主角都分配给了他。只是类似“你还没入人艺的槽”这样的批评一直伴随着濮存昕,不断带来困扰。看到宋丹丹、梁冠华这样的青年演员,身上有灵气、业务更突出,濮存昕自感不如。“唯有认真努力地学,盼着哪一天灵光乍现,神能附体,助我入‘槽’。”
有一次,濮存昕正在人艺排练场排戏,导演林兆华邀他去自己的戏里演个小角色,鼓动说:“跑跑群众还挺好的,别老架着当主角。”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开启了濮存昕与林兆华长达几十年的合作。之后,濮存昕又得到了演《哈姆雷特》的机会。通过导演成立个人戏剧工作室的第一个戏,濮存昕看到了大导排戏时的胆量,把哈姆雷特的主要心理独白分给国王和老臣波洛涅斯……这让很多人糊涂了人物关系,导演并没有明确回答,就让大家想去,怎么说都可以。恰恰在这部戏里,濮存昕清晰地找到一个人艺之外的创作空间。
多年后,他再度回忆:“哈姆雷特这个角色给了我在现实生活中都表达不了的觉醒的机会,发现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天性。”面具撕下来,濮存昕自由了,原来演员在舞台上也可以有天马行空的自由,这种感觉过瘾极了!
对演员来说,获得表演的幸福感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演戏成长过程中的吃亏上当、走的弯路,濮存昕没少经历。三十岁之前没人“理”他,跌跌撞撞沉迷于舞台摸爬滚打,从四十岁开始,他才在专业上有所收获。和许多年少成名的演员比,这条路走得并不顺,用现在的话说,完全看不到“大男主”迅速崛起的那种爽感,只是慢慢用努力一点点堆砌,脚踏实地打好扎实的基础。
在演戏这件事上,濮存昕有一个坚定的人生信条——像“他们”一样演戏。他们是谁?就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北京人艺的朱旭老师、于是之老师、黄宗洛老师……
濮存昕特别回忆了和朱旭合作的点滴,这位老前辈演了一辈子戏,主角与配角无数,仅在《哗变》中那一气呵成的8分钟台词,就没有人能够超越。濮存昕记得很清楚,朱旭常说的话就是:“想演戏、演好戏,必须要体验生活。”后来在谢晋导演的电影《清凉寺钟声》中,两人合作演了一对师徒,濮存昕饰演明镜法师,朱老爷子饰演收留他的一韦法师。朱旭并没有像濮存昕那样专门去体验生活,却怎么演都是对的。“我特别希望有他那种作为演员的松快劲儿,人艺许多老演员让我佩服的就是这个,他们既会演戏又会生活。生活中自在,演戏必然自在。这种境界接近于禅,就是一切回到事物最原本的状态。”
什么是戏比天大?濮存昕这样解释:“走出剧院,演戏是闲情之事;走入人艺剧院,任何演员都要坚持演出,不能辜负观众。”这四个字是人艺多年锤炼出的演艺精神,也是濮存昕浸润在演员生涯的金科玉律。在舞台上演话剧的他,就像割麦子一样。仔细算算,一天一场戏,观众不过八九百,哪怕是几十场、上百场,也不过几万名观众。“真的是一刀刀地割,一场场地演,生命也在一步步地走。”后来再到电视剧、电影等领域,在他的眼中,还是戏比天大。
看到现在年轻演员经历迷茫,有什么建议?他很自然地回归自己:“我也是从年轻演员走过来的,弯路错路、吃亏上当,哪怕是挫折,都一定要经历。把从前辈学习到的东西,体现到自己的创作中。”他建议,演员要多读书,多读一些和自己“没关系”的书。
观众比演员高明,演员是观众的考生。濮存昕一直坚持,作为一个好的演员,不仅仅是在导演和镜头的帮助下呈现自己,如果“脑后无光”,只是大声念出台词,那只能算是别人的语言。从观众的体验出发,“演好戏,要让观众带着‘品’的心态,走出剧场,触发他们对艺术的热爱。”
两个如愿以偿的角色
濮存昕说,当演员的益处是每每创作,特别是演经典、饰先贤,自身能得以进步、成长。濮存昕在校园里学习的时间,满打满算只有六年,但在更广阔的地方——舞台,他一直步履不停。用他自己的话说——“台词是我的教材,舞台是我的课堂。舞台艺术是形象文字,充满了太多我们无法接触的生活,我一辈子都在阅读这本书。”
话剧《李白》中有一个桥段,李白在被流放途中经过长江奉节,听到一位阿婆和小孙女在念自己的诗,谈论自己。李白忍不住加入其中,检讨自己也曾谄媚权势,并不如阿婆口中的那样好,阿婆因为没有认出眼前人,不由生了气,不许他诬陷太白先生。《李白》这出戏,濮存昕已经演了三十多年,却回回对这一幕戏有新的体验。
这次,借着写自传的机会,他又反刍了这场戏:李白在官场是从来体会不到这种来自民间百姓的温暖的,这是多么珍贵的情感!面对此情此景,李白该有什么反应?是像迷失的孩子突然见到娘亲一样号啕大哭?其实这样的反应毫不夸张,“我下次再演得把这个体会演出来。”
做演员,最难得的是可以饰演形形色色的人,体会各种各样的生死爱恨,其中必然经历的过程,就是将自身与角色的生命体验相融相生,与他们的灵魂信息接通,进行对话。在三十多年里不断向李白靠近的路上,濮存昕跨越千年的时光和截然不同的生命历程,领悟“只有自然之道的品格,才能有李白的赤子之心,赤诚地对待一切,包括有矛盾、伤害他的人,过后一笑泯怨仇,能‘轻舟已过万重山’,这‘轻舟已过’和佛家偈言‘无心所住’近似。”在读者见面会的现场,濮存昕满怀激情地大声吟诵了话剧《李白》中的诗句,“轻舟已过万重山”,濮存昕对这句话有了新的体悟。
“说真心话,不是我在塑造李白,而是李白还有我演过的许多角色在塑造我。我太多的学养来自我的角色。”总有观众好奇,在饰演过的众多角色中,濮存昕究竟最喜欢哪一个,他很难给出确定的答案。但在漫长的演艺生涯中,确实有两个角色是濮存昕梦寐以求并如愿以偿饰演的,算得上他所饰演过的角色中很特别的存在。
濮存昕在自传中用专门的篇章讲这两个角色,即弘一法师、鲁迅。他讲获得如此宝贵扮演机会的机缘巧合,谈创作拍摄时的表演技巧和体会,探讨了创作时如何把握人与时代、演员与角色的同频共振。“没有人像我这样幸运。我希望这两个角色不只是和我,还能和更多的观众朋友有交往。这两部电影虽然在院线没有放映太多,但是我相信,在将来,甚至是几年、几十年以后,大家会知道,在中国不仅有贺岁片,不仅有商业武打片,还有这样值得静下来观看的电影。”濮存昕说。
如今回想起51岁时出演弘一法师传记电影《一轮明月》时的经历,濮存昕仍觉历历在目。为了扮演好弘一法师这个角色,他当时下了不少苦功夫:用一个月让自己瘦下来,克服健谈的本性平时尽量少言寡语,临时抱佛脚学古琴、练毛笔字……更多时候,他在思考理解弘一法师的种种抉择,试图触摸到他的精神内核。
真正到了拍戏的时候,濮存昕把所有外在的东西都抛下了,彻底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全身心地沉浸在角色中。拍到弘一法师剃度的戏时,濮存昕抬头看到垂眼的佛像,或许是受到角色感召,他自己竟然也心生干脆剃头当和尚的念头。许多人说,濮存昕演得越往后越像弘一法师。濮存昕坦诚地说,直到拍完电影,也不能说完全懂得了弘一法师,更不敢面对观众说自己成功塑造了弘一法师的形象。
弘一法师曾有一句偈言“一事无成人逐老,一钱不值何消说”,分别是苏轼和吴梅村的两句诗文,他取两句的第一个字,给自己取别号为“二一老人”。濮存昕特别喜欢这句偈言,觉得这正是弘一法师人生态度和品格的写照,便以此作为自己的座右铭。拍完《一轮明月》后,他还请人刻了一个“二一之徒”的章,以作致敬。
谈到弘一法师给予他最大的感悟,他说:“弘一法师在最后的日子里对妙莲法师说‘不要难过,去去就来’。人间过客,一生一会。不必斤斤计较、贪图生之享乐,生死寻常。又如同今天睡去、明天醒来,如同做完这件事放下,还有下一件事。人生乃至自然、物质的存在永远在生灭之间。”
一部戏,对濮存昕的影响蔓延到戏外、至远至无穷。他拍了一部部戏,饰演了太多太多的角色,这样的体验,数不胜数。以角色的名义,说他们想说的话,做他们能做的事,与他们进行灵魂对话。濮存昕觉得,“我似乎懂得了他们,他们的心灵在影响我,我以角色的名义感悟并言行,是角色驱使我扮演了角色,在角色的大悲欢中得到滋养,获得体验。作为演员的我,人生经历从而丰富,我的精神境界也因此有些提升。”(本报实习生 周晨静 参与采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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