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柳亚子先生誉为“三百年来第一流”的龚自珍,写有一首题为《投宋于庭(翔凤)》的诗。其诗写道:“游山五岳东道主,拥书百城南面王。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让龚自珍如此倾慕的宋翔凤,就与玉屏箫有着一生割舍不断的情结。
东风送我蹇驴征
清乾嘉时期,西南门户已然敞开。江南才俊宋翔凤,伴随着父亲宋简为官滇黔的脚步,走进了玉屏。
宋翔凤(1776—1860),字于庭,江苏长洲(今苏州)人。他嘉庆五年(1800年)中举人,之后,十三次考进士不第。后经朝廷大挑,选为山东泰州学正,历官湖南新宁、耒阳等县知县。咸丰九年(1859年),以名儒重宴鹿鸣,被赠与知府的官衔。仕途虽然坎坷,但他才学拔萃,望重学林。宋翔凤治文字经学,上承庄述祖、段玉裁、钱大昕、张惠言,下传龚自珍、戴望等人,是常州学派的重要人物,是清嘉道时期著名的经学家、词人、画家。
宋翔凤世代书香,得家学渊源。他的父亲宋简(1757-1821年),别号西樵。清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中进士。历官云南丽江、贵州玉屏、山东高密的知县等职。他精朴学考据,工诗文书画,尤其擅画梅花,清嘉庆十三年,曾与查林合作巨幅梅花于玉屏县署斋中。宋简为官清廉,勤于政事,官声颇好。其为人、从政、制艺,影响了宋翔凤一生。
清乾隆五十八年,宋简出任云南丽江县知县。第二年,十九岁的宋翔凤便前往云南省亲。他从湖南乘船沿沅江逆流而上,到达玉屏。
奇美的风光激起了宋公子的诗兴,他写下了《玉屏舟中作》一诗。该诗写道:“滩行水宿太劳身,到此溪流更不平。诸葛营西草萧瑟,夜郎城近树纵横。晴山窗外一时碧,浣女竹间相对明。遥想蛮云千万叠,东风送我蹇驴征。”
旅途的艰辛,边地的荒凉,动人的风情,以及征程的遥远,这是玉屏留给宋翔凤最初的印象。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数年后,他会在这里生活。
嘉庆八年(1803年),宋简接替好友凉州人张澍任玉屏县知县。这年十月,宋翔凤随家人前往玉屏省侍父亲。
居住在玉屏知县的官署,一晃便是一年。宋翔凤思念家乡的友人,他写了一封书信,名为《寄吴中诸友》。他在信中说,来到玉屏探望和侍奉当知县的父亲,境况并不如意。玉屏属于下等县份,地当孔道,县小役重,贫瘠荒凉。朝廷使者往来于西南,车马络绎不绝。使者的仪仗一到,鸡犬皆惊。食宿供应稍有不周,使者就责备不断。这样的情形,每天一样。地方官就像穿着官服的戏子,又如握着官印的差役。地方的事务如此艰难忧患,逐渐消磨了人的远大志向。宋翔凤无比思念家乡和友人,对仕途有些失望,他于是说“但愿置半顷于城南,即当效古人之耕养。”
在玉屏,宋翔凤一边跟着父亲学习、备考进士,一边继续着经学的研究,著述着《小尔雅训纂》这一训诂著作。他重友情,云南保山的贡生袁文揆,是他在云南认识的友人。宋翔凤在赠袁文揆的诗里,吟有“西南几人尔,倾倒欲相师”的句子,可见其情谊之深。嘉庆九年,袁文揆从吴越回云南,路过玉屏,二人于玉屏县署官舍,相见话别,直至夜半。就此别后,杳无音讯。十多年后,宋翔凤突然得到袁文揆已谢世的消息,悲痛不已,作了四首诗哀悼友人。诗题为《不得袁苏亭消息十余年矣,顷闻其前年已谢世,作此志哀四首》,其中一首诗写道:“草生吴苑路,曾作半年游。花发平溪畔,还停双桨舟。江波鳞久断,蒙瞼树增愁。今日山阳笛,难登水上楼。”字里行间,玉屏的山光水色,依然鲜活在宋翔凤怀念友人的记忆里。
嘉庆十年三月,宋翔凤从玉屏启程,入京参加会试。四月,不第而归。此时,宋翔凤的父亲宋简调任贵州大定府水城通判。这年冬天,宋翔凤又前往大定省亲,这是他第三次至贵州,再过玉屏。
宋翔凤跟随着辗转为官的父亲,在滇黔生活和游历,虽然社会的现实并不如意。但他“山川在目,咏歌寄怀”,对西南的自然风光和民族风情满怀深情,与当地人士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写下了《记水西风土诗》《黔苗竹枝词》等,还放歌昆明、贵阳、飞云崖、盘江、镇远等地的山水风光,吟咏了贵州矮马、芦笙、玉屏箫等地方特产。他对玉屏箫的情最深。
新词须依玉屏箫
过去的文人,极其重视自己的斋号和诗集、文集的命名。所取之名,或言其处境,或记其得失,或彰其嗜好。蕴含着不同于他人的个性化心境和情趣,标示着自己做人作文的追求。
宋翔凤一生,偏好洞箫。他不仅把自己的居室取名为“洞箫楼”,还把自己的诗集名为《洞箫楼诗纪》、词集名为《洞箫词》,还吟咏了很多与洞箫相关的诗词。
在《洞箫词》的序言里,宋翔凤写道:“箧藏洞箫,曾不解吹,画桥月明,天涯路岐,长言短言,疑喜疑悲,中多郁郁。” 宋翔凤箧中所藏洞箫,即是他游历滇黔时得到的玉屏箫。
嘉庆十四年冬,宋简调任贵州平远州知州,宋翔凤随父前往平远。嘉庆十五年中秋节后,宋翔凤从平远州东下,又到玉屏。
这一次在玉屏,他深情地写下了《平箫曲》一诗。在诗的开端,写有这样的序言:“平溪郑氏,取竹作洞箫,分寸节度皆合古制。其声清越,听之有雄雌。家传此技数百年矣。闻其造时必夜分,万籁皆静。盖寄意于寂寞,斯求音于窈冥,亦当代之奇制也。”当时的平箫,即为洞箫。他记述了平箫的渊源和制作,盛赞平箫的美妙与神奇。
《平箫曲》这样写道:“幽人小住黔山麓,玉作溪流云作屋。梦回犹记听云璈,一曲参差出深竹。分刌裁量写最明,虬龙欲舞夜蝯惊。会竆浊徵清商变,无奈清风朗月情。江湖万里秋风发,又听孝声思飞越,金钗绿鬓总飘零。曲终已瘦相思骨,寂历蛮烟罕见人,只凭乌咽度萧晨。何时携向沧江畔,吹起深潭万万鳞。”
此诗情景交融,恣意纵横。黔山之麓,云雾缭绕;绿竹深处,清溪潺缓。箫工截竹制箫,工序精巧。一箫始成,夜深人静。月明风清,箫音醉人。诗人以画家的笔触,描绘了一幅《黔山制箫图》,其用笔高妙,充满词人情韵。
宋翔凤离开贵州后,再没有机会来到玉屏。但玉屏在他人生的旅途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玉屏箫融入了他的生命。直到晚年,他还深情地吟咏“新词须倚玉屏箫”,意犹未尽,又在诗句后注上“玉屏县郑氏制箫佳绝”的赞美。
在《洞箫楼诗纪》的序言里,宋翔凤说他平生夙愿是“于红桥之左起洞箫楼栖,以据旅思”。虽终未能如愿,但洞箫楼成了他心中的圣地,是他精神的寄托。
宋翔凤的洞箫楼,也早已走进了当世诗人的吟咏之中。嘉庆八年任玉屏知县的张澍,在《赠宋于庭(翔凤)孝廉》一诗中吟道:“诵君诗句好 ,一上洞箫楼。”广西临桂人朱琦有“歌罢洞箫楼十二,又繙乐府著新书。”的歌吟。咸丰九年,83岁的宋翔凤前往省会苏州重宴鹿鸣,举人张应昌吟诗寄贺,有“大耋精神尊杖国,等身著述纪箫楼”的吟咏。
知音共醉玉屏箫
宋翔凤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求学、省亲、游幕、应试、讲席、为官中度过的。他游走于大江南北,曾言“九州我已历其八,若论游踪微傲君。”
游历中,宋翔凤广交海内名流。先后结识了段玉裁、张惠言、舒位、毕华珍、林则徐、邓廷桢、包世臣、阮元、龚自珍、魏源、何绍基等。在与他们交往唱和的同时,宋翔凤常以玉屏箫相馈赠,潜移默化中,对玉屏箫的社会传播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嘉庆十六年,宋翔凤又一次参加会试落第,他先在京城贡院附近租房小住,后移居虎坊桥南粉坊琉璃街附近,与著名画家泰州人朱鹤年比邻。这时,舒位、毕华珍、沈小宛住在虎坊桥东,而王昙、衡圃寓住虎坊桥西,大家夜夜相聚饮酒。宋翔凤说他们几位“俱精度曲,每酣歌泥饮,必三鼓乃散。”宋翔凤吟有《虎坊桥杂诗十二首》,记述了这段交游的盛况。
毕华珍是江苏太仓人,后官历浙江淳安、龙游、慈溪知县等。毕华珍是著名诗人,列“吴中七子”之一;他擅画,精音律,著有《律呂元音》。
旅居京城期间,宋翔凤带有玉屏箫。其中有雄雌一对,雄箫忽然破裂了,于是,他将雌的一支赠与毕华珍,并附诗一首。其题为《余携玉屏箫雄雌各一,雄者忽破,以雌赠毕大(华珍),以诗附之》。
诗这样写道:“空山生竹幽难寻,无端化作苍龙吟。苍龙入云还入水,婉转此声无乃是,坐中惨绿似君希。雌声鸣咽雄声死,定有湘娥隔水闻。莫教剑客中霄起,君不见下弦已缺白玉盘,斗柄欲上星栏杆。凭君一弄足清兴,无限叶声生夜寒。”
诗写平箫,以声夺人。平箫之声,如苍龙之吟,穿云潜水,湘娥亦为之动情;月缺星稀,平箫一曲,声摇秋叶,几分凄凉。传情寄意,非平箫莫属。
与毕华珍一同住在虎坊桥的舒位,更是宋翔凤的莫逆之交。舒位是江苏吴门人,他乾隆五十三年中举人,之后九试春闱不第。曾入贵州黔西道王朝梧幕府,为其制文书,一生落魄。他精诗词、戏曲、绘画,作有《黔苗竹枝词》等。
宋翔凤精画艺,作有《高楼风雨图》《圆圆妆楼图》《洞庭归棹图》等。将要离开都门时,他作了《城南灯火图》,并题吟了五言古风三首以记其事。诗中写道:“东南竞无家,西南近万里。抱病复苦饥,流落长安市。过从得数公,药我言则起。”宋翔凤这次会试虽然又一次落第,但最大的收获是结交了几位志同道合的好友,把酒高歌,相聚甚欢。因此他说“多谢客舍灯,夜夜照吾辈。”
宋翔凤的《城南灯火图》得到了友人们的题咏。邓廷桢、龚自珍、查林、赵怀玉等名流都先后为之唱和。舒位奉和的诗为《(城南灯火图)为于庭题,即送之冀州三首》,第三首吟有“满店柳花雪,送君吹洞箫”的句子,诗句后有注:“于庭赠玉屏箫。”由此看来,住在虎坊桥时,宋翔凤也以玉屏箫馈赠友人舒位。
毕华珍与好友舒位,是清代著名的戏剧家、诗人和画家。会试落榜,二人滞留京师。后来,客住在礼亲王昭梿府邸,为王府家乐撰作戏剧词曲,以供排演。
礼亲王昭梿是八大铁帽子王之一,他好宾客,与龚自珍、魏源、纪晓岚、姚鼐、袁枚等相交甚厚。礼亲王工诗文,通满洲民俗和清朝典章制度,爱好音乐戏剧,著有《啸亭杂录》等。礼亲王府原来有吴中的乐队,他非常器重毕华珍与舒位的才能,请二人为其创作戏剧。二人每写就一折戏,礼亲王马上吩咐乐师和演员按照曲谱操习,数日熟练后,礼亲王即邀请毕华珍与舒位二人共同欣赏演出。届时,王府安排一桌丰盛的筵席,并赐给十两银子作为润笔费。礼亲王爱戏惜才,一时传为佳话。毕华珍与舒位当时所创作的戏剧,后来流传有《文君当垆》《通德拥髻》等曲目。
在礼亲王府,戏剧歌舞演出不断,名人政要往来频繁。宋翔凤赠送的玉屏箫,伴随着毕华珍与舒位,走进了王府,走近了王公贵胄。在有意无意中,为玉屏箫在上层社会的传播提供了条件。
嘉庆二十四年,宋翔凤又一次会试落榜。在京城,他结识了一同落第的龚自珍。龚自珍师事刘逢禄,而刘逢禄与宋翔凤同为庄述祖的外孙,宋翔凤应属龚自珍的师辈。嘉庆初,宋翔凤曾问学于龚自珍的外祖父段玉裁门下,学习经学。由此,二人的情谊就更深了一层,成为忘年之交。
龚自珍对宋翔凤推崇不已,称宋翔凤为“朴学奇才”。二人从会试相识后,诗词唱和颇多。后来,宋翔凤还乡归里,龚自珍还前往葑溪草堂进行拜访。宋翔凤吟了《汪铁君、龚定庵过访》一诗,以“学术宜经世,文章莫炫奇。”相勉励。可见宋翔凤与龚自珍的交情之厚,对龚自珍的影响之深。
作为思想家、文学家,以及近代改良主义的先驱。龚自珍“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的名士豪情;“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忧患意识;“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奉献精神;“怨去吹箫,狂来说剑”的箫剑情怀。铸就了龚自珍的精神世界和人格魅力。
一代魁杰龚自珍,是箫剑精神最为突出的诗人。不可否认,一生充满洞箫情怀的宋翔凤,对龚自珍的思想产生过很大的影响。也许,龚自珍所爱的箫,就有玉屏箫。
“胸中时想一千秋,足底曾经十二州。苦忆二分明月地 ,可能安我洞箫楼。”伊人已去,箫声依旧。我们吟诵着宋翔凤的诗句,品味着他笔下洞箫楼与玉屏箫的美妙,仿佛一切就在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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