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曹雪芹泣血写成的忏悔书,也是女子世界的精神镜鉴。曹雪芹眼中的“她”,善良、率真、有个性,无论是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贾探春、史湘云等,还是配角丫鬟和老妈妈们,或聪明,或善良,或知礼、守礼,各有各的个性。她们就活在我们中间。
倘若说诗歌是诗人的自度曲,那么《葬花吟》和《芙蓉女儿诔》则是曹雪芹的自度曲。《红楼梦》中,宝玉身上有曹公的影子。小说里有两处惊鸿一瞥:第15回,为秦可卿送葬的路上,宝玉在乡下农家小院里邂逅摇纺线车的二丫头,此处没有任何旁白,就像个空镜头一晃而过,却余味悠长。临走时人群中寻她未果,上车后却回头望见了她,宝玉“然身在车上,只得眼角留情而已”,怅然若失,又情意转浓。另一处是刘姥姥二进荣国府,随口讲了个雪下抽柴的故事,宝玉追问大雪天烤火的小姑娘。本是杜撰,刘姥姥只好信口开河编下去,说茗玉生到十七岁,因病死了,老父亲在小祠堂里塑了个她的像,时间久了,茗玉的像成了精。宝玉信以为真,竟成了心病,回答探春问题时提议“雪下吟诗”,遭黛玉讽刺:“不如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呢。”宝玉又派贴身小厮焙茗按照地名去找,发现破庙是个瘟神庙,里边只有一座泥胎。对陌生人的态度,最能烛照人性,宝玉惦记抽柴、体恤冷暖,他的痴,何尝不是他的悲悯呢?
悲悯从来不是居高临下的同情,而是平视众生的能力。对女性的悲悯,亦是人性的进步。不得不说,曹雪芹的视野和博爱济世,比我们要现代。对现代人来说,跟着曹雪芹眼中的“她”,能学到些什么呢?识趣、有趣、拥有边界意识。第18回,为迎元妃省亲,贾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连王夫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宝钗说道:“咱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找探丫头去。”说罢,便和宝玉、黛玉往迎春房里去。第78回,抄检大观园后,宝钗主动搬出去回避,王夫人以为宝玉得罪了她,凤姐后来评价道:“应该避嫌疑的。”有眼色、知分寸,宝钗善于守住心理边界。当然,遇到不知分寸的人,她也会主动说不。第30回,宝钗、宝玉暗地里较劲,此时小丫头靛儿的扇子不见了,对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没想到,宝钗正襟危坐,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靛儿的玩笑开过了头,宝钗没有纵容,这是她的威严所在。无独有偶,面对泼辣强悍的嫂子夏金桂,“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究竟是用什么暗语弹压住她的不正之心,曹公没有细写,却足可见宝钗的聪明过人:该守则守,该压则压。
“金钗”们活得有个性,丫鬟、老妈妈们也毫不逊色,后者更叫人心服口服。第54回贾府里过元宵节,宝玉中途离席,见两个媳妇迎面过来,说话声音大了点儿,秋纹说:“宝玉在这里,你大呼小叫,仔细唬着罢。”媳妇们连忙认错:“我们不知道,大节下来惹祸了。”并问候秋纹、麝月连日辛苦。麝月问她们手里拿的什么,原来是老太太赏的食物,宝玉想看看,秋纹、麝月忙上前揭开两个盒子,两个媳妇蹲下身子,宝玉看到两盒内都是席上所有上等果品菜馔,满意地点了点头。宝玉的称赞堪称最高褒奖:“这两个女人倒和气,会说话,他们天天乏了,倒说你们连日辛苦,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听了宝玉的赞美,麝月也说:“这好的也很好,那不知礼的也太不知礼。”知礼、守礼,源自内心的分寸感,恰到好处。与她们对应的,或者说相反的也大有人在,如宝玉所说:“你们是明白人,耽待他们是粗笨可怜的人就完了。”粗笨可怜的人,如邢夫人、赵姨娘,能够看见这种可怜本身也是慈悲心使然,非宝玉莫属。
还有个很容易被人遗忘的女性——怡红院里的宋妈妈。她共出场两次,每次都是一闪而过,却极为动人。第37回,袭人安排她去给史湘云送东西,她还特别问了一句:“宝二爷不知还有什么说的,姑娘再问问去,回来别又说忘了。”回来后,她又及时捎回了湘云的话,“宋妈妈已经回来,回复道生受,与袭人道乏。”意为湘云接受馈赠,表示无法回报,也向袭人转告辛苦了。一来一去,暖彻心灵,把女性特有的细腻表现得淋漓尽致。第49回,宝玉、湘云在芦雪庵烧烤鹿肉吃,宝琴、凤姐、平儿也来了,平儿吃完后洗手,发现镯子少了一个。失踪的虾须镯在第52回里真相大白,不得不赞叹,曹公的草蛇灰线埋得多么深、多么巧。平儿到怡红院对麝月说:“你们这里的宋妈妈去了,拿着这只镯子,说是小丫头坠儿偷起来的,被他看见,来回二奶奶的。”我们大可脑补一下当时野餐的现场,炉子燃着,刀叉齐飞,鹿肉大动,欢声笑语不绝,恪尽职守的宋妈妈看到了坠儿的偷窃,破了这个悬案。当然,平儿也是个大气的人,没有拿坠儿顶罪,反而为她开脱:“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说,我往大奶奶那里去的,谁知镯子褪了口,丢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没看见。今儿雪化了,黄澄澄的映着日头,还在那里呢,我就捡了起来。”这与鸳鸯为司棋隐瞒私事异曲同工,“我要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或许,有人觉得封建社会背景下的宋妈妈就该是这样的,但内心的柔软和善良是任何东西都掩藏不住的,是女性身上永恒的魅力。这也是曹公侧笔的深层原因——“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茶漱了口才可。”曹公是为女性立传,也是为自己赎罪。
我很喜欢法国哲学家西蒙娜·薇依说过的话:“人的生命是卑微短暂的,生活不可避免地充满荒谬,而人拥有的最大的特权是,我们处在爱恰恰可能之处。爱的可能性,高于恶的现实。”也许,曹雪芹留给我们的最大遗产就是爱以及爱的种种可能性,女子乃是爱和美的化身。善良比化妆品值钱,心态比蛋白肽管用。让自己变得可敬可爱,永葆尊贵的心,我想这是每个女性送给自己最好的礼物。(雪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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