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自古是一个令人遐思的风雅之地,慢说山泉湖诗书画,就是小吃和方言也可启发绝对。上联:咬口黑豆窝窝,就盘八宝咸菜,可谓岗赛(好)。下联:吃块白面馍馍,喝碗五香甜沫,不算疵毛(差)。据说这是乾隆爷和纪大学士游历济南时所作。此联上下公正对仗自然,富有雅趣情趣谐趣,可谓意蕴天成、别趣偶得。
联中所提美食,“白与黑”仍为家常,“八宝咸菜”尚有一席之地,风景独好的当属“五香甜沫”。
济南有家“甜沫唐”,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到今天已是第四代。我是常客。
每看到瓮盖掀开飘出几缕热气,味蕾便开始活跃起来,及至木勺成流舀进碗里,忍不住口舌生津,一俟落座,就咂巴着嘴忙不迭地滋滋溜溜喝起来。口感黏稠咸香,引诱你成为一个陶然忘机的吃货。邻桌的食客提醒,喝甜沫要讲究不可将就,顺着碗沿,转着圈儿,不动勺筷,至于吃相斯文与否已在其次。大碗凉得太慢,小碗正好,一碗喉吻润,两碗汗涔涔,三碗神气爽。美哉!快哉!颇有酒过三巡的微醺状,想起了武松三碗酒落肚,雄赳赳敢过岗去,虎又何惧?
曾读过樊禹辰先生的文章《甜沫:一碗俱可傲王侯》,写得风生水起,很有同感。
与老板聊起“甜沫”的妙处,秘笈有三,一是“倒炝锅”(先炝锅,把炝锅水倒在一边,快出锅时再倒入锅内)。二是“二次放姜”(炝锅和出锅时各放一次)。三是水要一次性加足,否则澥汤。
甜沫不甜,有些辣,与茶汤构成“济南两怪”。茶汤无茶,再准确些,茶汤也不是液态的汤,而是一种加工炒制后的小米面。济南“南山茶汤”广受欢迎。
“甜沫”这一名称的由来传说不少。一说,是“甜沫”原为“田沫”,明末战乱大灾,济南一位田姓大善人设粥铺赈灾,救人无数。其中一位书生后来考取了功名,专程来济答谢田员外当年救命之恩,题写“五香甜沫”匾额一块,并吟诗一首:“错把田沫作甜沫,只因当初历颠连;阅尽人世沧桑味,苦辣之后总是甜。”从此之后,这“五香甜沫”名闻遐迩,一发不可收。
另有一说最能“自圆其说”:最早并不叫“甜沫”,而是叫“添末儿”——粥做好了,再添上点粉条、蔬菜、花生、调料之类的“末儿”,味道咸、鲜、香,后来人们才依其谐音雅化成了“甜沫”。
史无可考,或许兼而有之。我对这“添末儿”一说极为赞赏,老家南山都叫“黏住”,不放盐和菜叫“淡黏住”,添点菜和盐叫“咸黏住”,母亲做饭叫“揍(应为做)黏住”。做“黏住”的面子随着年景丰歉换着花样,玉米面、地瓜面、豆面、小麦粉等,添的“末”更是四季更迭、五花八门,鲜菜叶、干豆角、榆树叶、红薯片,都可入锅,不变的主角是盐,以现在时髦的观念看,这是典型的“控油低盐”养生法。一年四季,一日三餐,“黏住”像个挥之不去的影子,牢牢稳稳地“黏”在餐桌上。日积月累,“黏住”像个彩虹似的梦融入我的乡愁,让肠胃也有了深深的情感记忆。
“甜沫”也罢,“黏住”也好,其实都是粥,这粥更是源远流长,简直就是一种文化现象。
“黄帝始烹谷为粥。”粥是个会意字,米是指米粒,弓有扯开、拉大的意思,两弓配一米,形容把米粒的体积增加到最大,故此,《释名》有注:“粥濯于糜,粥粥然也。”西汉时期,齐王得了痹症,类似于风湿性关节炎,痛苦不堪。名医淳于意开出的药方是“火齐粥”。他告诉齐王:“以火齐粥且饮,六日气下。”药粥华丽现身,成为粥的一大门类。李时珍极为推崇药粥养生。他认为“世间第一补人之物,乃粥也”。经常喝粥,达到“日食二合米,胜似参芪一大包”。民间“寒食三日,煮粳米及麦为酪,捣杏仁煮作粥”,寒食节的粥成了主食。不仅如此,当时“仲秋之月,养衰老,授几杖,行糜粥”,以粥敬老的传统延续至今。
宋朝时,粥登上了大雅之堂。《太平御览》中把“糜粥”上升到“国食”的高度,足见粥的重要性。南宋文人吴自牧在《梦粱录》中描述:“此月八日,寺院谓之‘腊八’,大刹寺等,俱设五味粥,名曰‘腊八粥’。”由此,腊八喝粥演变为一种民俗。
《红楼梦》中,薛宝钗注重美容养颜,在她的每日粥品中可见一斑,“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吊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滋阴补气的。”燕窝本身就是美容养颜的上品,属“八珍”之一。一碗燕窝粥,显示了上流社会妇女的奢华和身份。
东汉光武帝刘秀是粥的受益者。他早年经略河北,辗转各地。有一次战事不利,逃到芜萎亭,饥寒交迫。偏将军冯异为他乞讨来一碗豆粥,第二天,刘秀对冯异说:“昨得公孙豆粥,饥寒俱解。”芜萎豆粥见证了君臣两人的患难之情,豆粥因此有了“将军粥”的美称。
被朱熹称为千年一人的范仲淹留下了“划粥断齑”的典故。他自幼家境清贫,寄居邹平醴泉寺读书。“惟煮粟米二合作粥一器,经宿遂凝,”然后用刀划成四块,早晚各取两块,又“断薤十数茎,酢汁半盅,入少盐,暖而啖之”。薤又名野蒜、野韭,范仲淹靠着凉粥和野蒜,在寺院度过了3年,终成大器。
苏东坡堪称资深粥客,他喝了豆浆和无锡贡米熬煮的白粥后,文思泉涌,诗兴大发,留下了“身心颠倒不自知,更识人间有真味”的千古佳句,颇有傲王侯的气魄。在另一首诗中,苏东坡曰:“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充分说明他对粥的偏爱。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夜饥甚,吴子野劝吃白粥,云能推陈致新,利膈益胃,粥既快美,粥后一觉,尤妙不可言。”信中对粥赞誉有加。
“世人个个学长年,不悟长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南宋诗人陆游嗜粥如命,他在《煮粥诗》中将喝粥和延年益寿联系起来,在两者之间找到了平衡点。陆游在86岁高龄去世,也许与常年喝粥有关。
明才子解缙虽官居高位,但每逢水旱荒年,经常煮粥而食。曾写有《感咏诗》云:“水旱年来稻不收,至今煮粥未曾稠。人言箸插东西倒,我道匙挑前后流。捧出堂前风起浪,将来庭下月沉钩。晨间不用青铜照,眉目分明在里头。”诗句对粥之稀薄抓住不放,写得惟妙惟肖,如端手上。近人有《嘲薄粥诗》写道:“薄粥稀稀水面浮,鼻风吹起浪波秋。看来好似西湖景,只少渔翁下钓钩。薄粥稀稀沉碗底,鼻风吹起浪千层。有时一粒浮汤面,野渡无人舟自横。”这首打油诗属前诗翻版,味道大不如前,但最后两句奇想突发,也算难得。
《戒庵漫笔》载有《煮粥诗》云:“煮粥何如煮饭强,好同儿女熟商量。一升可作二升用,两日堪为六日粮。有客自须添水火,无钱不必向羹汤。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长。”淡而有味,如聊家常。
清朝才子袁枚在《随园食谱》里,对粥做了权威论断:“见水不见米,非粥也;见米不见水,非粥也。必使水米融洽,柔腻如一,而后谓之粥。”粥是米、水、火三者共同作用的结果,细微之处,方显功夫。
一碗粥,质至纯,见人心,识兴衰。如果说江南小吃清新雅致,川渝美食火辣劲爆,济南小吃则朴实淡然,就像流淌的泉水,平和又意味悠远。而甜沫,则是老济南地地道道的“喝头儿”,像济南奔腾的泉水、质朴的汉子,火辣辣的脾性,味道十足。(□张智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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