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有一个著名的隐士,名唤“陆龟蒙”。他嗜茶,便在湖州顾渚山下置了一个茶园子。又不喜与流俗交接,就在苏州甫里置下宅院田产,在室置一几,焚香,挥尘,读书,作诗。小倦便暂休竹榻,饷午起则一杯苦茶。晚来风清月白,便于花香树影间畅然纵酒,待得月移中天,披了一身花影颓然睡去。在外则挥汗如雨躬耕南亩,中耕锄草,刈麦放牛,采茶制茶。闲了棹一乌篷船,仓间铺一席置一几,可坐可卧,带一捆书,携茶灶、笔床、钓具,或读书吟诗,或烹茶煮酒,或理钓筒钓鲈鱼。同嵇康、阮籍一样散发啸吟,悠游江湖。
如此生活,直堪钦羡,便只听闻,也觉洒然灵空。若能得享,面上俗尘也当扑去三寸,恨不能明朝就散发弄扁舟。自然,真正羡人的并非斋清室雅笔床茶灶,而是隐在其间的闲散。
自陆龟蒙后,“笔床茶灶”成了“闲隐”代名词。“笔床”是搁毛笔的物件,古代文人往往文房不离手,笔墨纸砚自是不在话下,连砚盒笔床这类都是终日随身无时离手。“茶灶”是烹茶的小炉灶,也是可随身携带的器具。陆龟蒙就这么携了笔床茶灶书卷钓具在山水间漫散。
为何在顾渚置下茶园子?顾渚山有紫笋茶啊。曾往湖州一走,尽腻在那水畔人家、湖鲜佳馔里了,竟不曾领略过紫笋滋味。
湖州最佳属南浔,一镇之地而拥有五园,且皆为巨构,又有书卷气。浙地多佳处,若将绍兴比作新䫭未妆的姑娘,杭州就是雍容的大家闺秀,还略有沉入恋情的丰神,眼角都流风。而南浔是家学渊源的公子,只是没落了,书香气韵却犹在,古镇居民也有这样气质。他们在这里居住、上班、钓鱼、做饭、剥红菱、听评弹,也坐在家门口、平桥上看我们这些外来客,谈南浔往事。对于游客,他们有见多识广的淡然,如南浔这些曾商贾云集的河埠头,哪一样人等未识过?我就坐在南浔的书卷与繁华里,吃着醉白虾千张包,听他们哼评弹、钓小鱼和剥红菱,水道里有我和他们的影子,也有小镇的过往。
距南浔不过百余里地,便是顾渚山。若南浔是人间俗世,那么顾渚山便属上方仙家。否则怎能产出紫笋茶这般的仙品?何以证明是“仙品”?当年,陆羽与皎然、朱放等论茶,以顾渚为第一,一度被列为唐代上品贡茶,还于顾渚山修建贡茶院。顾渚山的诸多摩崖石刻上,有时任湖州刺史张文规的诗句:“凤辇寻春半醉回,仙娥进水御帘开。牡丹花笑金钿动,传奏吴兴紫笋来。”这吴兴就是湖州。这日,外出寻春妃子的凤辇返回了,御帘开合仙娥送水入来,牡丹花笑了,女子也喜得金钿摇曳生姿。几样意象铺陈,都为末了这句“吴兴紫笋来”,原来这一日湖州紫笋茶上贡恰来到。人人皆喜的好茶,不是“仙品”是什么?
只诗中仙娥送来的水也不知是否金沙泉水?金沙泉也在顾渚山下,泉内水不盈瓯,而四时不竭。历来在文人墨客笔下,紫笋茶与金沙泉就如知交,茶不离泉,泉不离茶。紫笋茶须金沙泉水蒸后、捣烂,茶的芳香才特别到位。又须以金沙水冲泡方得“全功”,外地水泡紫笋茶只半功。如此想,就好比在顾渚山下置下茶园的陆龟蒙与他的好友皮日休了,两个茶痴,也是诗酒好友。
陆龟蒙、皮日休二人,一字“鲁望”,一字“袭美”,便“寄鲁望”“和袭美”如此诸般的茶来酒往诗酒酬和。他俩还写了茶坞、茶人、茶笋、茶籝、茶舍、茶灶、茶焙、茶鼎、茶瓯、煮茶十题茶诗,几乎涵盖了茶叶制造和品饮的全部。来读一回两人的《茶灶》——
南山茶事动,灶起岩根傍。水煮石发气,薪燃杉脂香。青琼蒸后凝,绿髓炊来光。如何重辛苦,一一输膏粱。(皮日休)
无突抱轻岚,有烟映初旭。盈锅玉泉沸,满甑云芽熟。奇香袭春桂,嫩色凌秋菊。炀者若吾徒,年年看不足。(陆龟蒙)
两诗一比,皮日休有奇句,于奇朴中洞察世间疾苦;而陆龟蒙有逸气,于散淡处愈见性灵。性情不相类似的两人志趣却出奇的一致,才得了那些诗酒茶渔连篇累牍的酬和。隔着千年光景,我们几可见他二人茶灶相对、醇醨同酌,哈哈一笑后,辰光跌宕而去。如此,似乎茶灶也深蕴有友情意味。
比如清康熙年间,身为皇亲贵胄的纳兰性德给好友严绳孙写了一封短笺,笺纸上是一阙《浣溪沙》,上阙三句是“藕荡桥边理钓筒,苎萝西去五湖东。笔床茶灶太从容。”严绳孙,字荪友,号藕荡渔人,是纳兰的好朋友之一。此人是康熙时期的一个大才子,琴棋书画诗词文章,样样精通。严绳孙以布衣身份被康熙皇帝授为翰林院检讨,为四布衣之一。只是,他对功名视若浮云,因此,不久便辞官归隐故里。
这首《浣溪沙》是对友人归隐生活的描摹。在纳兰的笔端,严荪友俨然就是闲逸隐于江渚藕荡的渔樵耕读,有姜太公之乐,陶渊明之逸。或许,严荪友比姜子牙更为熏然陶然,比陶渊明更为悠然自得。
“藕荡桥边理钓筒,苎萝西去五湖东。”光是荪友归隐之所就足以让人歆羡了。苎萝,乃苎萝山,是西施的故里,五湖则是太湖的别称。揽满怀闲逸,坐在藕荡桥边自在垂钓,左倚苎萝山,右临太湖水。被美景环抱,这位垂钓之人志趣该不在鱼,而是如欧阳修般在乎山水之间了吧?他的这份高逸超脱,堪比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都是一样的陶然忘形。在依山傍水垂钓之余,荪友的日常生活更是淡定从容的。执毫管,或点染一轴山水、描画花鸟尺幅,或临半卷书,写两篇骈文。再不就捧了茶灶,点了火,静静地烹茶品茗,看炉上霜之华如碧浪翻滚,而后,将那露之液轻轻啜饮入喉,“两腋习习清风生”。读书、喝茶、写字、作画、垂钓,荪友,你的“笔床茶灶”人生何其从容!
这是严荪友的生活,还是纳兰的一个归隐之梦?纳兰终究过不了严荪友的日子,数年后,纳兰容若病逝。时年30岁。严荪友为纳兰《成容若遗稿》作序曰:“余与成子周旋久……其能不泫然而废读乎!”以荪友纳兰笃深情谊,知己早夭,捧着他的遗作,如何不泫然而泣不忍卒读?从此,天地黄黄,再不见他。寻山水,赏风月,吟诗篇,理钓筒,谁与共?携笔床,抱茶灶,对谁烹?
“茶灶对谁烹”是宋代永颐和尚悼好友周晋仙的诗句。这永颐和尚是南宋时杭州唐栖寺的僧人,而周晋仙便是写“还了酒家钱,便好安眠”的那位周文璞。
各典籍里关于这两位诗人的记述少之又少,唯有诗里一窥。由《浪淘沙》此两句可知周晋仙好酒,由释永颐《悼周晋仙》又晓两人嗜茶。长年茶灶相对,一朝相离,如何不念?
皮日休陆龟蒙,严绳孙纳兰性德,周晋仙永颐和尚,皆为契阔离别犹有执酒可酹对茶可念之人。亦是幸事。
武夷山五曲溪中有“茶灶石”,是一块天然岩石,石上有洞穴数处,置炽炭其中,并将茶炉安放穴上,可以煮茶会客。朱熹在隐屏峰麓武夷精舍讲学时,常偕学友、生徒乘坐渔艇到石上煮茶论学,还作《茶灶》诗:“仙弱遗石灶,茶烟枭细香。”不过,朱老夫子论学自然是集大成者,作诗嘛,不说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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