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祖拉布·采列捷利 (1934年—2025年),出生于格鲁吉亚第比利斯,俄罗斯艺术巨匠,在绘画与雕塑领域成就卓著。自1997年起担任俄罗斯艺术科学院主席,代表作《彼得一世纪念碑》《正义战胜邪恶》等已成为世界多地艺术地标。
2025年春天,莫斯科俄罗斯艺术科学院的灯光温暖。那张沙发上,摆着一只绣着中国元素的靠枕——它静静地见证着主人的离去,也见证着他与东方长达一生的情缘。
祖拉布·采列捷利在睡梦中安静地离开了,生命画上了句点。这位俄罗斯人民艺术家,在跨越90年的生命旅程中,把格鲁吉亚的阳光、中国的山水与俄罗斯的浩瀚气象融为一体,用雕塑记录时代、用色彩塑造精神,树立起了一个时代的里程碑。
采列捷利的一生,是漫长的、丰富的,也是伟大的。他创作了5000余件作品,包括油画、版画、雕塑和纪念性装饰艺术,尤以纪念碑式的雕塑语言闻名于世。他曾为普希金、果戈理、布罗茨基等创作纪念雕塑,将这些文学家的人生一瞬定格;联合国总部前广场上的《正义战胜邪恶》、莫斯科河畔的彼得大帝航海雕像、巴黎圣母院前的教皇保罗二世纪念雕塑等地标性艺术符号,都出自他手。也因为此,他被誉为“苏联后期艺术的见证者”和“欧亚文化桥梁的建造者”。
对我而言,采列捷利一直是仰望的存在。后来因工作缘分得以走近他,才真正看到这位大师的日常——温和、细腻,甚至带着几分孩童般的真诚。每次见面,他总笑着挥手,示意我靠近。那一刻我明白,那些恢宏的纪念碑背后,其实藏着一个宁静的灵魂。

采列捷利油画作品《我生来就是园丁》。(俄罗斯艺术科学院供图)
格鲁吉亚的阳光
1934年,采列捷利出生于格鲁吉亚第比利斯。父亲是工程师,母亲出身贵族,家里文化气息浓厚,他自幼耳濡目染,对线条、空间和色彩的感知早早萌芽。
他常常回忆起童年的那段快乐时光——在库塔依西祖母的乡间小屋,奔跑在阳光下的葡萄园和山丘之间,与伙伴追逐、放歌。那片高加索的天空,成为他一生中关于光的最初记忆。
受舅父、格鲁吉亚画家齐格拉·尼扎拉泽的启发,少年采列捷利开始痴迷于绘画。每个周末,他都会钻进舅父的画室,呼吸着松节油与颜料的气息,看画家们用颜料和笔触塑造情感。舅父不仅给了他第一套画具,更在他心中刻下了“艺术是信仰”的概念。
1952年,采列捷利考入格鲁吉亚美术学院绘画系。当时,学院推崇严格的苏联学院派,一切按照“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规范。但年轻的他内心渴望自由:课堂上偷偷临摹印象派,课后偷偷描绘城市街角的光影。
毕业后,妻子伊涅莎在巴黎的亲属愿意资助两人赴法深造,但当局只批准采列捷利一人出境。于是,这位来自高加索的青年踏上了通往艺术之都的旅程。
在巴黎,他感受到“另一种艺术”。法国的课堂没有固定题材,也没有标准答案,导师鼓励学生“去发现自己的世界”。在夏加尔的工作室,他第一次看到光与色彩交织的空间:油画、蛋彩画、彩色玻璃、马赛克彼此呼应;在毕加索的工作室,他看到另一种创作节奏:“他先画画,再写字,做陶瓷,然后又回到画布前。”这份不设限的创造力,深深震撼了年轻的采列捷利。
“那一刻我懂了,艺术并非职业,而是一种存在方式。”他说。
这趟巴黎之行,让他彻底脱胎换骨。回到第比利斯后,他的艺术风格迅速成熟,开始涉足剧院装饰、马赛克壁画、彩色玻璃、珐琅彩与雕塑,并开始用形体和色彩书写世界。
在苏联艺术的黄金年代,纪念碑是一种信仰的语言。20世纪70年代起,采列捷利的名字几乎与“纪念性雕塑”画上了等号。“雕塑不仅是塑形,更是用物质传达精神秩序。”采列捷利说。
1980年,他被任命为莫斯科奥运会总美术设计师,将城市空间变成一座巨大的视觉舞台:喷泉、雕塑、建筑与色彩在节奏中共鸣。1990年,冷战的阴影尚未散去,他的纪念碑《正义战胜邪恶》在纽约联合国总部前揭幕。作品由美苏两国销毁的导弹碎片铸成——战争的残骸被熔为和平的形体,主体是战士挥剑斩杀恶龙。许多人至今还记得揭幕时的场面:阳光照在青铜表面,折射出刺目的光,那光像是来自战争尽头的一道希望。这座纪念碑,使采列捷利真正走上世界舞台。

采列捷利的雕塑作品《正义战胜邪恶》,立于纽约联合国总部前的广场上。(视觉中国)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艺术进入剧烈转型期。采列捷利的雕塑开始承担“重建文化身份”的使命。他的作品陆续出现在格鲁吉亚、巴黎、莫斯科和美国——从《圣尼诺》的张开双臂,到《悲伤之泪》为“9·11”遇难者祈福,他用形体讲述情感,也用雕塑参与时代叙事。
其中最具象征性也最具争议的,是高达98米的《彼得一世纪念碑》。它矗立在莫斯科河与运河交汇处,巨大的彼得大帝形象立于船首,手持金色卷轴,目光望向西方。有人说那是帝国的象征,也有人说那是改革的寓言。无论褒贬,它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场视觉宣言:一个国家,正在重新定义自己的过去与未来。
“如果雕塑不引发争论,那它就只是装饰。”采列捷利从不回避宏大叙事,相信艺术必须拥有“承担历史的勇气”。无论是《正义战胜邪恶》的战士,还是《彼得一世纪念碑》的航船,都在表达同一个主题——在破碎与重生之间,艺术能否保存人类的尊严。
采列捷利的回答是肯定的。他用雕塑证明,即便世界秩序崩塌,艺术依旧能够让信仰有形、让时间有声。

莫斯科河畔采列捷利设计的《彼得一世纪念碑》。(IC Photo)
东方情结
采列捷利的一生,艺术从未被国界束缚。对他而言,世界是一个可以用色彩与形体相连的整体。在这幅辽阔的艺术地图上,中国是他始终挂怀的温柔之地。
我曾多次造访他的办公室及其郊外的家,也有幸几次受邀参加家宴。席间,他常提到童年记忆里的一位中国人“鲁福”。他说,那是在第比利斯工作的中国工匠,勤劳、寡言、心思细密。采列捷利提起他时,总带着微笑:“他让我第一次明白,勤奋与智慧是共存的。”这段童年记忆,像一束温柔的光,照亮了他此后一生的艺术世界,也让他对中国念念不忘。
采列捷利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中国之行是在2015年。那一年,81岁的他应中国美术馆之邀访华,捐赠油画《北京的向日葵》和雕塑《守护和平》,并亲自开设示范课。课后,他对我说:“中国学生眼神里有一种纯粹的光。他们不像欧洲年轻人那样急于表现自己,而是在聆听颜色的声音。”
这次访问,也让他对中国艺术与精神的理解更为具体——一种“以宁静见力量”的智慧。北京的天安门广场、胡同的静谧与长城的延绵,都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称那是“最像时间的建筑”。
此后,他与中国的艺术交流不断延续。
2018年,他特地为在莫斯科的中国青少年开设油画班,穿着白衬衫、系着红围裙,亲手教孩子们“让颜色发出声音”。2023年,中国美术馆为他举办大型个展“生命的律动”,展览分为“优游”“沉吟”“丰盈”“百态”四个篇章,既是艺术的阶段划分,也像他对人生的自我总结。有中国评论家写道:“采列捷利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有温度的俄罗斯——那是情感、信仰与人性并存的国度。”
一年前,我曾走进采列捷利位于纽约曼哈顿的工作室,看到沙发上并排放着两只靠枕——一只绣着中国古装人物,另一只是俄罗斯套娃。老人笑着指着它们,说:“这就是我的世界——中国的平衡,俄罗斯的温度。”当时他还补了一句:“中国艺术的平衡与节奏,是最接近自然法则的。这是一种心的秩序。”

2018 年,采列捷利为在莫斯科的中国青少年开设油画班。(俄罗斯艺术科学院供图)
落幕与传承
2024年春天,莫斯科迎来了名为“阳光花园”的大型个展——那是祖拉布·采列捷利九十华诞纪念展,也是他一生艺术的回顾。
在大展前的那段日子里,采列捷利像往常一样精力充沛。当时,我们常到他郊外住宅讨论展览细节——老人总是到门口迎接,笑容温和如旧。午餐时,他依旧照顾着每一个人。谈起展览时,即便倦意袭来,也舍不得离席。讨论到某个细节,他会忽然睁眼,带着幽默说:“小伙子们,办展有问题?交给祖拉布,全搞定!”
一年后,2025年4月22日凌晨,采列捷利去世。消息传来时,俄罗斯艺术科学院陷入静默。谁都没有料到会如此突然——21日的下午,我们还在他的办公室一起品尝从杭州带来的明前龙井。
第二天,安魂仪式在莫斯科的耶稣救世主大教堂举行,那是他亲手参与修复的建筑。钟声缓缓回荡,队伍从主厅排到了街口。俄罗斯总统普京在唁电中称他“忠诚于高尚的理想与初衷”,总理米哈伊尔·米舒斯京称他“让艺术成为民族精神的象征”。
如今,艺术的接力棒传到他的外孙瓦西里·采列捷利手中——由他担任俄罗斯艺术科学院主席。
相比外祖父,瓦西里更关注策展、艺术教育与国际合作。每当谈到中国,他的语气总带着一种亲切。“祖父告诉我,东方艺术最打动他的,是那种含蓄中的力量。我希望科学院未来与中国的合作也能拥有那种力量。”
祖拉布·采列捷利离开了,但他所塑造的形体——那些布满光影与力量的作品——仍在这个世界上延续着他的呼吸。那些被阳光照亮的形体,以及背后的信念,正由后人继续书写。
责任编辑:余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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