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欧阳明高在北京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摄）

欧阳明高

1958年出生于湖北省天门市，毕业于中南大学，1993年获丹麦技术大学能源工程系博士学位，长期从事节能与新能源动力系统研究，2017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现任清华大学车辆与运载学院教授。

67岁的欧阳明高，每天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上课、出差、开会、讲座……《环球人物》记者见到他时，T恤和西裤之下，搭配的是一双运动鞋，他走起路来步伐轻快。

即便再忙，每天上午只要没有重要事务，他总会留出时间接待访客。近几年，他位于北京的办公室常常门庭若市。来访者中，有新能源汽车领域的创投人，也有不少探寻技术突破的研究者。众人扎堆拜访，原因很简单——在蓬勃发展的新能源汽车领域，欧阳明高是知名专家。

过去10余年，中国新能源汽车实现了“从蹒跚起步到大步快跑”的跨越，年产销量从万辆级跃升至千万辆级，成为中国制造的一张亮丽名片。而本世纪初欧阳明高刚进入这一领域时，主流产品续航还不足100公里，整车研发团队寥寥，鲜少有人愿意为这个前途未卜的领域投资。欧阳明高认准这个冷门方向，带领团队专注动力电池与电控技术的研发，为中国新能源汽车行业的发展做出了有益探索。

“这条路是能走通的”

汽车行业发展，离不开能源动力。改革开放之初，欧阳明高在中南大学读的是能源动力工程专业，后来在丹麦技术大学能源工程系拿到了博士学位。之后到清华大学从事博士后研究时，他研究的发动机高压喷射技术，在当时的能源动力领域已属于领先水平。

2009年，欧阳明高（前排右二）考察电池企业。（受访者供图）

同期，国内开始关注汽车产业竞争力、空气污染等议题。2001年，科技部召开论证会，为“十五”期间国家863计划的电动汽车专项定下“三纵三横”的研发布局，其中的“三纵”包括燃料电池汽车、混合动力汽车、纯电动汽车，“三横”指电池、电机、电控。

“三纵”就是三条技术路径，这三条路，重点怎么选？为此，不同想法的人没少争吵。“当时行业里的主流观点，还是想在燃油车的基础上发展油电混合动力技术，这是全球车企都选择的路，看起来也更稳妥。”欧阳明高回忆说。但他坚持看好另一条路——纯电动汽车。“那时候大家对纯电动汽车没信心，主要是因为电池技术不行。但我们心里有数，中国当时承担了全球大部分手机电池的生产，像比亚迪、宁德时代等早期都是做手机电池的。所以在电池方面，我们是有基础的。”

此外，欧阳明高认为，我国汽车工业起步晚，燃油汽车核心技术攥在外国人手里，这种情况下，“换条赛道竞争，可能是个不错的选择”。他联合一些专家向相关部门提出，可尝试向纯电驱动技术转型。在2003年成为全国政协常委后，他更是不放过任何为纯电动汽车发声的机会。

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北京组织了一次电动汽车示范运行。“纯电动汽车实现零排放，相比油电混合动力汽车，表现更为突出。”欧阳明高说，“这一下就证明了，纯电驱动这条路是能走通的！”

从燃油转向电动，是一次彻底的技术变革。有变革，就少不了反对的声音。欧阳明高记得，每年全国两会，汽车领域的代表委员座谈交流时，经常是他一讲完观点，大家就吵得不可开交。

“有一年国庆假期，有电动汽车排队充电堵在路上。因为我是推动电动汽车替代燃油车的代表人物，网上就有人发文质问：‘欧阳明高你在哪里？’”欧阳明高笑着说，还好自己是“钝感力”比较强的人，“不太在意那些批评的话，认准了要做的事，就接着干下去”。

数据是最能平息争议的有力证明。2018年，我国新能源汽车产销量均突破100万辆，其中纯电动汽车超七成。2024年，随着各技术路线日臻成熟及增程式汽车等新技术的快速发展，我国新能源汽车销量猛增至近1300万辆，其中纯电动汽车约占60%。

学生当老板，老师当顾问

20世纪90年代，欧阳明高进入清华大学从事博士后研究时，一直希望把在丹麦留学期间做的一个课题进行产业转化。恰巧广西玉柴机器股份有限公司愿意投资，与他的团队签订了一份600万元的项目合同。

“这在当时可是一个不小的项目。”欧阳明高摩拳擦掌想大干一场，后来却不断被冷水浇头。他发现，实验室里的科技原理验证和真正的产品技术开发完全是两回事。

欧阳明高（中）在实验室做科研。（受访者供图）

经过这件事，欧阳明高深刻意识到：任何理论和技术，若不能落地实现产业化，终究是纸上谈兵。“我是学工科的，写几篇论文、拿几个奖项、获几顶‘帽子’，并不是我的最高追求。我希望我的研究能推动技术变革，因为社会进步最终还是要靠技术变革来推动。”

2021年后，欧阳明高的视野从新能源汽车延伸至整个新能源领域，涉足电池储能、绿色氢能、智慧能源等方向，试图将这场技术变革推向更深刻的社会变革层面。他还创立了一种创业模式——学生当老板、老师当顾问。“我在全国各地成立了几个创新中心，专门孵化学生创业项目，现在大约已经孵化25家企业了。有网友骂我‘满嘴主义，满肚子生意’，但这些公司没有一家是属于我自己的。”

欧阳明高把自己和这些创业学生的关系形容为“各取所需”——企业需要学校的理论支撑，而学校则需要企业提供实际的市场数据。“以前企业科研力量薄弱，高校常常成为引领行业发展的代表。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很多企业都有了自己的科研团队。学校想继续引领行业，原来的模式已经不好用了，必须通过产学研结合的新模式，才能把技术真正推广出去。”

欧阳明高说，现在经常有人来找他咨询、作报告，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年纪还能这么“有用”，本身就是一种幸福。“一个人一辈子做了一些事，而且做成了，这就是幸运。我这个人活得也算比较洒脱，随便谁骂我，我都无所谓，因为实实在在的结果就摆在那里。”

不惧争议的勇气，亦源于他大道至简的生活习惯。聊起严肃的治学话题之外的日常生活，欧阳明高的语调轻快起来：“我没事的时候喜欢做PPT，用来梳理思路。如果真要说一个爱好，做饭算不算呀？”他笑着补充，“我一般不在外面吃饭，也很少应酬，只要不出差，肯定会回家做饭。”就像他明明研究汽车，却习惯步行上班——这份不被外界纷扰裹挟的简单，也是一种淡定。

让汽车都充上“绿电”

欧阳明高有时愿意称自己是一名“预言家”，“喜欢预测未来并提前准备，对可能发生的技术变革比较敏感”，但新能源汽车最近几年的爆发式增长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

市场规模不断扩大，续航短、寿命低、安全性不足等核心痛点虽已大幅改善，但行业需要思考的问题也得更具前瞻性——低碳化与智能化，正是他接下来重点聚焦的方向。

《环球人物》：目前还是有一些电池安全事故，未来能否彻底解决电池安全问题？

欧阳明高：从科学角度讲，只要是能量装置，就没有绝对的安全，安全需要靠技术和法规双向保障来实现。

技术方面，我们的研发从液态电池起步，后来到智能电池，再到如今正集中精力攻关的全固态电池，这三代电池的核心，就是向安全性更高递进。

法规方面，新版《电动汽车用动力蓄电池安全要求》将于2026年7月1日起实施，其中明确将“不起火、不爆炸”定义为热扩散测试技术硬性要求，为动力电池的生产、检测与装车应用划定了清晰的安全红线。

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电池续航从早期的100公里跃升到现在的至少500公里，成本最高降低了90%，这些都没有以牺牲安全为代价，反而实现了安全性同步提高，这无疑是行业的巨大进步。

当前，中国车企积极发展智能辅助驾驶技术。图为2025年9月24日，极氪汽车在重庆市江北区测试新车型的智能辅助驾驶避让两轮车功能。（陈露/摄）

《环球人物》：新能源汽车未来还要经历什么样的变革？

欧阳明高：新能源汽车的发展大概要经历三次变革：第一次是动力电动化变革，从当前情况看，这一变革已进入高潮阶段；第二次是智能化变革，核心聚焦智能辅助驾驶，目前正处于推进过程中；第三次则是能源低碳化变革。这三次变革预计到2035年基本能完成，那时，电动汽车充的就都是“绿电”了。

《环球人物》：怎么才能保证让电动汽车都充上“绿电”？

欧阳明高：现在绿色能源诸如光伏、风电等技术比较成熟，成本也降了不少，但它们也有很大的弊端，就是有波动性、间歇性、随机性，必须跟储能结合，才能成为能源供应主力。储能可以有很多发展方向。比如，电动汽车未来可能不只是交通工具，还是储能装置。有数据表明，2040年中国电动汽车保有量可达3亿辆，要是每辆车的电池可以储能65千瓦时，全国就能有大概200亿千瓦时。紧急情况下，这些电量足够供全国人用一天。只要我们往储能和智慧能源方向继续推进，电动汽车最终都能用上“绿电”。

《环球人物》：此前部分车企陷入“内卷”，打价格战，未来行业如何走向健康发展模式？

欧阳明高：“蔚小理”（蔚来、小鹏、理想）等造车新势力就像“鲇鱼”，没有它们，可能也不会有今天这种在竞争中进步的态势。企业多了，怎么办？只能优胜劣汰，这是市场经济的过程。我相信各企业会逐渐找到适合自己的生存赛道。有些汽车企业将来可能不仅造车，还做机器人、飞行汽车等，向人工智能企业发展。企业把精力放在科技创新、引领技术发展上，而不一味依赖价格手段，行业就会保持良性态势。

《环球人物》记者 陈佳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