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要平,竖要直,撇有锋,捺有脚。如何写好一个字?这是身为语文老师的冀梦雨常常需要指导学生的一件事,也关联她业余时间的另一个身份——社交平台豆瓣“史上写字最烂小组”的组长。
这个原本氛围轻松、组员们自得其乐的圈子,在2023年迎来一次沉重的求助——辨认老人去世前一周写的字。直到今天,那些字被认对了没有,也没有确切的答案。但更多人拿着相似的字条前来,纸上大都是亲人在离世之际用尽全力写下的嘱托和遗憾。
一场“辨认天书”的公益活动,持续至今。
对于求助者,纸上到底是什么字,至关重要;也有网友说,“在你需要的时候,它可以是任何字”。
这是25岁的冀梦雨的第一份工作。讲台上的她,离开校园不过几个月;讲台下的学生,和小学也不过隔了一个暑假。“语文老师”和“班主任”的角色没有给冀梦雨太多适应的时间。这几个星期里,她的舒适区可能是批改学生作业,面对学生写得或好或差的字的时候。
“史上写字最烂小组”,这是社交平台豆瓣上的一个小组,冀梦雨是小组的组长。加入小组是在2020年寒假,冀梦雨练字不到一年,进展缓慢,因为搜索“怎么练字”而“误入”。组里轻松、宽容的氛围让冀梦雨觉得“来对了”“每帖必回”的活跃表现也让她在2021年11月成为新一任组长。
改变发生在2023年5月,那是冀梦雨记得的最早的求助帖:“求助者的奶奶在病房里写了一些字,她认不出来,所以她来求助了。因为我们小组一直是娱乐为主的,第一次出现这个帖子,我心情非常沉重。”
作为组长,冀梦雨给这则帖子设置了最高的曝光度,希望有更多人可以看到。那应该是一本会议纪要里的一页,纸上第一行正中印着四个加黑的大字,“会议记录”。求助者的奶奶用尽力气,写了四行,也可能是五行,笔画扭曲、行列交叠。其中有些字是相对清楚的,比如“我”“留下”“晚上”;大多数的字,直到今天,也没人能给出确切的答案。
冀梦雨觉得非常遗憾,回复量太少了:“这个帖子除了我和零星的几个组员,几乎没有人回复,哪怕我已经用尽了方法让它能够被更多的人关注。我很难过,因为我没有让这个小组变得更活跃。”
隔了一段时间,这个帖子被好心的网友搬运至其他热度更高的社交平台。奶奶要“留下”什么,“晚上”要做什么,我们仍然不知道;但冀梦雨的小组被更多手握相似纸条的人看到了。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世上有那么多人,珍而重之地捧着家人最后时刻留下的只言片语,又在无数个夜晚,怎么也读不懂这份沉重的“天书”。
这些被留在小组里等待辨认的字迹,早已不只是字。他们大多像一团团的符号,要么层层叠叠,要么笔画残缺,要么歪斜变形,冀梦雨的专业知识在认字之前,毫无用处:“平常我们写的东西都是有明确意识的,不过是写好写坏的问题。但很多临终病人表达的内容已经非常模糊了。”
在这些模糊的字和模糊的意识面前,可能有用的,都是笨办法。
“有的组员会用涂鸦笔顺着轨迹先描一遍,然后在一张空白的纸上,按照字的轨迹再写一遍;或者把笔画拆分出来,再试图去重新组合,因为病人写的可能是混乱的,但笔画是确定的。”冀梦雨说,就这么一个字、一个字地,小组组员们认出了很多字。还有些组员,虽没能认出字,但会时不时帮忙顶一顶帖子。所有的事加起来,冀梦雨称之为“非常庞大的一种现象”。
原本轻松的网络空间里忽然填充了沉重的话题,冀梦雨理解求助者,也理解小组的“原住民”。她试图寻找平衡,让空间的氛围持续,也让求助者被更多人看见。她订立规则,不允许这种求助帖单独发布,因为如果首页都是这种帖子,会影响小组流量,紧接着的后果就是求助没有人回复。冀梦雨专门设置了求助的专用帖“辨认亲人字迹求助专楼”,她在标题里注明“未加入小组也可回复”,每一个新出现的图,她都会仔细看。
一张写于重症监护室里的字条,成为最快被认出的字迹之一。2023年11月20日19点10分,求助发布,不到50分钟后,一个最有可能的答案在多条留言里拼凑出来。冀梦雨还记得那个答案,老人写的是“口里有东西”。
“当时那个帖子发出来之后,有很多人帮忙认,其实是一个字一个字拼凑出来的,猜测病人想表达的应该是喉咙里有东西。病人还在重症病房,大家都很着急,因为这个字迹的辨认关系到一条生命,结果真的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认出来了。”到今天,冀梦雨说起来,情绪仍有起伏:“求助者在小组里回复说她跟医生表达了这个可能性,医生发现病人喉咙里确实是卡了东西。又过了几个月,她来组里回复,病人12月转到普通病房,到1月的时候她的回复是‘谢谢大家,我的父亲已经出院了,我很感谢大家’。这个帖子给了小组很多人,甚至是组外的很多朋友很大的鼓励。”
每一次,大概率以失败告终;每一次,冀梦雨和组员们依然全力以赴。有的留言里“妈妈”的字样更加清晰,大家猜整句话写的是“照顾好妈妈”;有的纸条上写“好好学习,听党话、跟党走”,写字的人写下的,是牵挂,也是信仰。那些认不出的字,究竟说了什么?冀梦雨看到有人说,“在你需要的时候,它可以是任何字”。
“两年过去了,可能求助的人有几百个,但真正被辨认出来的可能就几个。很多人求助的时候会回忆老人生前一些有趣的、印象深刻的事情,他发这个留言不单纯是为了求助,他是在那一刻真正地意识到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所有痕迹都是无比珍贵的。你要失去他了,在失去的前一刻你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冀梦雨说。
晨读、上课、课间操、自习勾勒出的新的日常里,冀梦雨习惯每天去看看,小组里有没有新的留言、新的回复。没有人一直待在组里辨认,但是一直有人在辨认,这是属于“烂字”小组的生生不息:“随着求助者越来越多,跟我发私信的也多了。我才去思考,这个字条存在本身对他们而言就是一个牵挂、一种念想。我未来在想他的时候,我怀念他的时候,我可以有一个具体的载体。”
在很多求助者的生活里,“烂字”小组只停留了一瞬。有人发布求助信息后,没有再回来,有人再回来时已经过了很久。在冀梦雨看来,面对无可避免的分别,留在网上的图片和文字,可能是他们抵抗遗忘的一丝努力。
“他们一直回来反复地表达‘谢谢’,有的可能过半年、一年还会回来回复一下小组的帖子。也许他的字到最后也没有被认出来,但是一直有人在帮他。每次回来,就是求助者又想那个人了。他回复‘谢谢’的时候感觉就好像在告诉离开的人说,你看,我也在一直往前走,我也在好好生活,只是又想起你了。”
冀梦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