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仅是一位知名作家,
更是一种如何生活的答案。
1988年底,《三月风》杂志编辑赵泽华第一次见到史铁生,想邀请史铁生为新开的一个文学栏目写篇点评。“我手里有一名湖南作者寄来的诗歌。这个作者在1岁时和哥哥双双被烧成重伤,失去双手,面容也严重被毁。但他们偏偏选择了需要手和追求美的职业——弟弟写诗,哥哥画画。”赵泽华告诉环球人物记者。
赵泽华与史铁生有着相似的境遇。19岁那年的冬夜,赵泽华从插队的内蒙古赶回北京探望母亲,途中不幸被火车轧伤,失去左腿。
·1989年,北京,《三月风》杂志社举办的首届文学奖评选结束后,编辑部与获奖者合影。左三为赵泽华,前排坐轮椅者为史铁生。(受访者供图)
而史铁生是20岁那年,在插队的陕北突发疾病,回到北京也未能治愈,随后瘫痪。赵泽华说,关于病痛、行动受限的苦闷、穿越磨难的不易,她与史铁生感同身受。
那天,赵泽华找到史铁生的住处——北京雍和宫大街26号。史铁生躺在床上。“他看上去很憔悴,满脸倦容,一望便知正忍受着疾病的折磨。”赵泽华回忆道,“灰暗的房间,灰暗的家具,灰暗的脸色,唯一能照亮这些的是铁生的笑容。他笑的时候,嘴角向上扬起来,眼镜片后面的目光温和而宽厚,特别孩子气、特别真诚。”
这明亮的笑容,赵泽华总也忘不了。而今,她欣慰地看到,史铁生住过的小院已成了Z世代争相探访的“精神地标”,他的名字和故事在社交媒体被一次次传播。“从家庭到社会、从理想到现实,年轻人需要精神的指引和榜样的力量。如果想在人生的迷茫之处追问价值,想活得更好、更清醒、更智慧,铁生和他的书应该是不二之选。也许这就是当今年轻人不约而同关注铁生的原因吧。”赵泽华说。
她清晰地记得,史铁生后来对那篇诗歌的点评里有一句话:“当年那火焰的爆裂声一阵阵传开去,待其回来都成了如火的诗行。”
陕西清平湾:
“见了一个全面的中国”
今年初,北京地坛公园启动了新一轮树木认养。一棵侧柏的认养牌上,认养人的署名是“清平湾没那么遥远”。
这个暗号般的署名,像一封年轻人写给史铁生的信——他们用这样的方式,走近那个曾在地坛徘徊思考的身影,也走进《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那片厚重的黄土地。
一道道黄土山峁,一条蜿蜒的清平河,陕北延川县关家庄村——也就是清平湾,静静躺在黄土高原的褶皱里。
1969年1月,18岁的史铁生来到这个山村插队。他和4名北京知青一起,住进了关家庄东头崖畔上的一眼窑洞,5人睡一个炕。
他们5人是清华大学附属中学(以下简称清华附中)的同班同学。史铁生是学校出了名的运动健将,代表班级参加过80米跨栏比赛,拿了第一名。他还喜欢边走边吹口哨,歌曲随性而来,音和调都准。
初到清平湾,史铁生为词牌《忆秦娥》填词,结尾是“禹王志气,已为今劣”的豪情。当年中秋节,他填的词最后两句是:“月圆时节需花好,栽得好花待圆月。”同样别开生面。
·1988年的史铁生。史铁生在陕北插队时不幸致残,同时也留给他一段难忘的经历,使他写出了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刘伟宏/摄 新华社发)
劳作是很辛苦的。春天播种;夏天收麦;秋天庄稼熟了,更忙;冬天打坝、修梯田,也不得闲。
干这些农活主要靠腰腿的力量,史铁生有先天性脊柱裂,干了三个月,腰病就犯了,“疼得死去活来”,只得回京治病。治了三个月病愈回庄,他受到队里照顾,改做饲养员,和一名姓白的老汉一起喂养二十几头牛,每人负责十几头。
史铁生和白老汉每晚在饲养场待到十一二点,一遍遍给牛添草。“牛是吃夜草才能肥的大牲畜,草料添得要勤,一次不能太多。”插过队的赵泽华深有感触,“夜里要起来好几趟,一年到头睡不成个囫囵觉。铁生好多次就在湿冷的山风里守着牛打盹。”
三年插队生活是史铁生一生难以剥离的精神底色。多年后他写道:“插队期间努力劳动,种了一年地,喂了二年牛,衣既不丰食且不足,与农民过一样的日子,才见了一个全面的中国。”
“那些黄土缓缓撒落在铁生的心里,孕育出他坚韧的底色和宽厚的情怀。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插队,没有清平湾,就没有后来的铁生。”赵泽华说。
当年的史铁生或许不会想到,这段遥远的清平湾岁月,会在如今深深击中Z世代的心灵。一位年轻的书友在社交媒体上分享:“在这里他的腿初现问题,在这里他和白老汉看顾着这个队里最重要的劳动力——牛。这不禁引起我的回忆,我也有我的遥远的陕北,我的遥远的鱼化寨。”一代代年轻人,在精神困顿时,都望向了各自生命里的黄土地,汲取那份来自大地的力量。
1971年,史铁生的“腿忽然用不上劲儿了”。他被送回北京治病,不久,两条腿开始萎缩。
1972年1月5日,21岁生日后的第二天,史铁生住进北京友谊医院神经内科,一年半后治疗结束,他的轮椅生涯开始了。
雍和宫大街26号:
“不会是个负数了”
2025年初秋,环球人物记者在雍和宫大街26号见证了一场特别的“相遇”。
青砖灰瓦的四合院前,几名年轻书友专程前来“打卡”,而后走向不远处的地坛公园——从雍和宫大街26号到地坛,几乎成了一条年轻人自发走出的“朝圣路线”。
·2025年9月的雍和宫大街26号。1977年,史铁生搬进这里。(环球人物记者 刘舒扬/摄)
路上,他们和环球人物记者聊着史铁生:“从这里到地坛只需步行几分钟,当年史铁生却要用手一圈圈摇着轮椅前行。想到他的坚韧与从容,真是让人心疼。”
史铁生是1977年搬进这个和地坛公园南门近在咫尺的小院的。这里不仅是一处新居,更是一个象征:他从瘫痪后的混沌中挣脱出来,开始握紧自己的命运。
这条路曾经布满荆棘。两条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史铁生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
在这样的境况下,他摸索着、摇着轮椅进了地坛。
那时的地坛,荒芜得如一片野地。史铁生一天到晚待在里面,把椅背放倒,坐着或是躺着,看书或者想事。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园子里,他开始直面生命的诘问:关于死亡,关于至亲,关于人究竟该怎样活下去。
后来,他找到一份零活——在一间低矮破旧的老房子里,往仿古家具上画图案,干一天可以拿一块钱。“所得工资可以温饱,关键是自力更生了,没有活成个负数,这感觉让人踏实。”他说。
几经辗转,1977年,史铁生申请到伤残补助和一间面积增加了一倍的房子——雍和宫大街26号,离他心爱的地坛更近了。
·2025年9月,从雍和宫大街26号门口望出去,就是地坛公园南门。(环球人物记者 刘舒扬/摄)
搬进新家,他开始尝试写作。他说,“我已经在街道生活组挣着自己的饭钱了,我想我最不济是个零,不会是个负数了”。
1979年,一年之内,史铁生连续发表了《爱情的命运》《法学教授及其夫人》和《墙》(后改题《兄弟》)等作品。其中,《爱情的命运》发表在1979年第1期的《希望》上,是史铁生首部发表的作品。
《希望》是西北大学希望文学社创办的综合性文学杂志。杂志社有个名叫陈希米的女编辑,10年后,她成了史铁生的妻子,地坛里那个踽踽独行的身影旁,多了一人紧紧相伴。
时任《上海文学》杂志社编辑姚育明记得,1990年12月她到北京出差,赶到史铁生家已是晚上10点半左右。史铁生刚从地坛回来,正在小院里倒轮椅车,“他的身上散发出苍松、柏杨的清凉气息”,陈希米“撩着门帘背光而立,身上同样散发着好闻的地坛之味”。
两个月后,《我与地坛》在《上海文学》发表,轰动文坛。这篇文章里,不仅有地坛的草木,也有那个从“负数”活成“正数”的史铁生。
水碓子:
“好到不能再好,好过了梦想”
水碓子社区在繁华的东三环外。1991年,史铁生又搬家了,从雍和宫大街26号搬到这里一套四居室。
他和朋友们感慨自己交了好运。房子在一层,“好到不能再好,好过了梦想,宽敞明亮,且煤气、暖气、厨房、卫生间俱全,乘轮椅度日其中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
唯一的遗憾是离地坛远了。
史铁生很少再见到地坛的苍幽古柏和寂静垣墙,他的病情不断加重,出门成了一种奢侈。截瘫殃及下肢神经,使他不能久坐,否则很容易血液回流不畅导致水肿。他的椅子和床一定要仔细清扫,因为皮肤已没有知觉,被硌到了也不知道,很容易破皮,一旦感染,经久不愈。
后来史铁生又添了尿毒症,只能靠透析血液维持生存。吃饭对他来说是大运动量,就连喝水也必须节制,只能喝一小口——水进入身体要等两天后才能靠透析排出。
这两天中,身体积累的毒素令他昏昏然无法思索。他只有很短的时间可以阅读、写作。朋友来探访,前一天他需要躺着休息,攒下精神接待,然后在两个小时内耗尽。
好友陈村记得,2001年前后他到北京看望史铁生,坐两三个小时,吃顿饭,然后告辞,因为史铁生的身体禁不住打扰,“可说是残花败絮,比古瓷更碰不得”。
“他的截瘫,他的肾脏萎缩,用他的话说,‘发动机’和‘轮子’都坏了,维持身体的运行很累。每周两到三次的肾脏透析,不由分说地打断他的生活和思维。”陈村回忆,“之后肺部的问题来了,病危。他很早血压就高了,脑血管突然破裂,成为最后的直接死因。”
越发艰难的身体里,却住进了一个越发澄明与宽厚的灵魂。史铁生早早地用电脑写作,欣喜地赞叹它真是“好东西”,帮他“把书写的劳役变成敲敲打打的游戏,不必肩酸背疼担心着得颈椎病了”。
史铁生向来爱吃,也会吃。早年插队时知青会餐,他总担任主勺,先兴高采烈在做饭窑洞的门楣上贴一个红底黑字的横幅,上书“御膳房”三个大字,然后一一做出鱼香肉丝、京酱肉丝等美味佳肴。在水碓子,作家王安忆去拜访他,聊的却只是饺子。
“当时不觉得,过后想想却觉得出乎意外。因为,像史铁生这样,坐在轮椅上,是有权利说许多高深的哲理,人生的感悟,生命的体验,存在的真谛。他说什么我们都会相信,也会感动,可是,他只是说饺子。”王安忆写道。
1996年6月,史铁生、陈村等几名作家要到国外参加一个文学会议,朋友们到史铁生家时,发现他正在院里兴致勃勃地试驾新买的电动轮椅。他在屋内前进、倒退、绕弯,然后挪到旧轮椅上,让朋友们也在新轮椅上试试。“动这个,前进,扳那个,倒退,他得意地指点我们,就像一个与朋友分享新玩具的大男孩。”陈村回忆。
史铁生自诩“老牌病人”,坦然与病友们分享自己的透析经验,说自己多年患病的座右铭是:“把疾病交给医生,把命运交给上帝,把快乐和勇气留给自己。”
这些故事、这些话,如今被社交平台上的Z世代一次次转发、截图、收藏。有人写道:“直到自己面对病痛,才真正读懂了史铁生的含金量。”
2010年12月31日3时46分,史铁生突发脑出血逝世。呼吸停止后,他的大脑、脊椎和肝脏相继捐出。那一年,整个华北地区有5人捐献人体器官,他是第五个。
史铁生离去后的某天,赵泽华梦见了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她去他家里约稿;他就坐在朋友们中间,笑容生动、温暖。“一如生前。”
今天,越来越多的Z世代愿意走近史铁生、了解史铁生,他们所追寻的,不仅是一位知名作家,更是一种如何生活的答案。而史铁生,早已在那里等待着,仿佛在说:看,生命永远有更辽阔的写法。
监制:吕 鸿 张 勉
编审:许陈静 尹 洁
编辑:徐力婧
(文章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转载请加微信“HQRW2H”了解细则。欢迎大家投稿和提供新闻线索,可发至邮箱tougao@hqrw.com.cn。)
史铁生
声明:版权作品,未经《环球人物》书面授权,严禁转载,违者将被追究法律责任。
我要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