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25日,翟维俊在北京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摄)
翟维俊100岁了。
他18岁加入八路军抗日游击队,两年后被编入晋冀鲁豫军区(原八路军129师)四纵队(陈赓为司令员)十三旅工兵连(后更名为十三军三十八师工兵连),从士兵干起,一路升任班长、排长、连长,在战火中摸爬滚打,立战功10次,两次获得战斗英雄称号。
多年战斗震坏了翟维俊的左耳鼓膜,损坏了他的脑神经。“脑子响得厉害。打日本鬼子,我啊,算打得很好了!”翟维俊告诉《环球人物》记者,脸上露出自豪。
他每天写日记,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回忆起什么,一一写下。这是他几十年的习惯。战争年代,朝不保夕,东西总是丢了一件又一件,于是他格外重视“保存”——保存经历,也保存那些不能忘的人和事。
他曾有一本“十三军三十八师工兵连花名册”,用牛皮纸一裹,耐磨防水。他把它长久地放在胸前口袋里,让它躲过了枪林弹雨、带它渡河行军。1995年,这本花名册被捐给了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成为当时国内唯一的八路军花名册。
翟维俊保存的花名册。(本刊记者 侯欣颖/摄)
翟维俊昔日的战友都已故去。为了保护老人,家人向他隐瞒了这些消息。“他时常问,我说人家家里挺忙的,哪有时间跟你联系,再说现在都用手机了,岁数大了不会用。”翟维俊的儿子翟京林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就给他‘糊弄’过去,这些东西你不能跟他说得太清楚。”
2015年9月3日,翟维俊参加了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阅兵仪式。今年9月3日,他受邀参加阅兵现场观礼。
每天上午九十点钟,翟维俊会拄着拐杖下楼转转,然后走到马路边,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刚刚过去几辆车?”他问身边的家人。“没注意,之后数一下。”家人回答。几分钟后他又问:“过去几辆?”“15辆。”老人好像早有预料,微微一笑,转而问道:“白车有几辆?”这是战士的观察力。
以下是翟维俊的讲述:
骡子换步枪
今年有机会去阅兵现场,再次感受祖国的强大,我非常激动。这几天电视上一直在播放关于阅兵的新闻,我看着那些方阵、武器,感到无比亲切和熟悉。
10年前,我参加了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阅兵仪式。抗战老兵方队里,那个坐在花车上高高挥舞双臂的老人,就是我。
2015年9月3日,翟维俊(中间挥舞双臂者)在抗战老兵方队中。
我今年100岁了,附近像我这个年龄的,一个都没有了,都倒了。我打了这么多年仗,先后3次负伤,身上打坏不少。有一次,子弹从我右胸穿入,我竟然活了下来,医生说你真行!哈哈!
说起我参加八路军,真是国仇家恨。我是1925年1月12日生的,家住山西翼城县翟家桥村。翟家桥村虽然叫“村”,规模却和一个镇差不多,十里八村都去那里做生意。
我是长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我从小跟着爷爷长大。爷爷名叫翟龙飞,是个老教师,还在县里担任文职,上下班总骑一匹小红马。他文化程度高,带着我读书识字,所以我和爷爷的感情特别深。
父亲是个农民,种家里的几亩水田;母亲姓杨,是个勤劳的家庭妇女。家里的日子还算过得去,能吃饱饭,没受过饿肚子的苦。
其实早年间,日本鬼子就来我们家抢过东西,抢过猪、羊,还有一头驴。可真正让我铁了心上战场的,是后来那场灭顶之灾。
1939年5月6日一大早,两架日军飞机轰炸我们村,母亲因为不在屋内幸免于难,我也因半分钟前刚走出房间而躲过一劫,可我的爷爷和父亲双双被炸死。一个信念在我心里生了根——“杀鬼子,保家国”。
我开始找队伍。说来也巧,那时候,有个人常从我们村过,需要藏身的时候就住我们家,我们帮着掩护。他看我读过点书,就常找我聊天。他几次问我:你敢不敢出去打鬼子?我毫不犹豫:敢!
这之后,有个队长开始带着我往外跑。不久,经人介绍,我在1943年加入了游击队,那时我刚满18岁。而那位介绍人,后来成了我的岳父。
青年时的翟维俊。(翟京林供图)
我参加的这支游击队一共有几十号人,和我同村的有4个。队里最早的4支步枪,是我拿家里的一头骡子换的。骡子虽然没有马跑得快,但比马的劲大,干活好使。4支枪里,两支汉阳造,1支老套筒,还有1支晋造六五步。枪是我们的命根子,晚上藏枪时,连亲人都不能说。
把标语贴到炮楼边上
我们的任务主要是配合正规军和友军作战。山西这个地方,七沟八梁一面坡,我们在这里土生土长,熟悉环境,神出鬼没的,昼夜袭扰敌人,打他一枪,伤他一下,让日本鬼子缩在县城里不敢出来祸害老百姓。
汉奸也很可恶。有时候他们穿着老百姓的衣服外出活动,一般老百姓难以分辨,可我们这些经过训练的游击队员,一眼就能识破他们——不是本地人,又不像做生意的,也不像农民,肯定是汉奸。汉奸住在哪,我们摸得一清二楚。所以抗战初期,汉奸很是猖狂,后来在我们的紧盯和打击下,一个个收敛了不少。
我刚加入游击队时做的是最基础的工作,一个是侦察,另一个是站岗放哨。因为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出来,我和战友们一个接一个,每隔一段距离设一个岗。
这么做有两个用处:一是防止鬼子突然窜出来,对老百姓烧杀抢掠;二是有时八路军转移,会临时在村里歇脚,或是安置几个伤员,可汉奸的鼻子尖得很,这时候就需要我们游击队盯着,帮着守住消息、护住人。
要圆满完成这些任务,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得跑得快。那时候没有其他通讯手段,基本全靠两条腿——我看见情况不对,抓紧跑到下一个点,把消息传递下去。
加入游击队没多久,我就参与了一件轰动十里八乡的事。
一天夜里,我和战友绕过日军炮楼和哨兵,偷偷潜伏到县城附近,摸黑把“打倒日本侵略者”的标语贴在了城门上。第二天早上,标语前围满了百姓,鬼子气得直跺脚。咱就想让老百姓知道,有人在打日本鬼子。
那时候敌人的炮楼管得严到什么程度?连平日里跟鬼子一条心的伪军,都没资格进去。可我们能把标语贴到炮楼边上,隔三岔五就去贴几张。这事特别能鼓动民心,让大家心里更亮堂:知道咱们有盼头,思想觉悟慢慢就提上来了,作用真不小。
我们把标语藏在怀里,或卷起来塞在裤腿里,互相盯着、护着,到地方赶紧贴,贴完立马撤。好在我们对那边的沟沟坎坎、猫洞狗洞比较熟,一钻进去就安全了。有时敌人把老百姓圈在一起查人,我们就混在人群里面,趁乱跟着一起走,混着出去。
贴标语也不是瞎贴,组织有秘密通知,这段时间该写什么内容、贴在什么地方,都有安排。
不光我们村的队员去贴,邻村的战友也会去他们那边贴,大家互相策应着来。这样日伪军走到哪儿都能看着标语,觉得到处是共产党的组织,心里发怵,不敢轻易出来,我们就能掩护咱们的大部队集中有生力量去打更大的仗。
3500多万同胞伤亡,谁来说?
问我抗战这些年里,哪件事印象最深,那还是救美国飞行员。
那是1944年春天的一天,我们突然听见天上有飞机响,抬头一看,两架军机从头顶掠过。没等我们看清楚,其中一架飞机的尾巴就冒起了黑烟。紧接着,一顶白色的降落伞从飞机里飘出来,慢悠悠地往村北边落。
我们凑到一起,很快达成共识:如果是日本人,咱们就把他抓了;要是来帮咱们的,就把他救回来。我们跑到降落伞消失的地方,找到了一个蓝眼睛的高个子飞行员。语言不通,我们谁也听不懂对方说什么。
我们队长腰里别着一把手枪,那个飞行员看到了,就拿过手枪,枪口冲自己,然后把枪递给我,接着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条。纸条应该是他提前准备好的,上面用中文写着:我是美军,帮助中国打日本,如飞机出事,请帮助。
原来是友军!我们心里的石头一下落了地,可接着又揪紧了——这么大的降落伞,鬼子和汉奸肯定也看见了,说不定正往这边赶呢,得赶紧送他走。
美国飞行员把随身带的东西都交给我们,跟着我们转移,最后成功脱险。新中国成立后,听说那名被救的美国飞行员还专程来中国找过我们。
在游击队,我们手里的家伙都是些土枪土炮。每名游击队员配3颗子弹,打完了赶紧跑。敌人追远了,我们想回去把子弹壳捡回来,再装火药用,可有时就这么个工夫,命就没了。
我们村里的铁匠铺像个小兵工厂。铁匠师傅把铁砸成块,在中间弄个大窟窿,我们再找来黄色炸药,或者把从鬼子那儿缴获的炸药装进去,安上四五个导火索,做成土地雷。地雷有的大有的小,铁多了做大一点,铁少了就做几个小的。
1945年,我正式加入陈赓率领的晋冀鲁豫军区四纵队十三旅工兵连,主要负责爆破。
我们连里有个“飞毛腿”,跑得特别快。有一次执行爆破任务,爆破点离我们隐蔽的地方大概七八十米远。他有经验,刚出发往那边跑的时候,就先把导火索拉着了;到地方,把炸药包一搁,转身卧倒——前后不过3秒钟,炸药就炸了。多亏他跑得够快、卧倒够及时,才没受伤。
到了和平年代,我心里最遗憾的,还是当年牺牲了那么多战友。我离休后,打听到战友们一部分在四川,还有一部分在云南。可我跑了好几趟,也没找着几个。
但凡能找着的老战友,一见面那股激动劲儿,真是没法说。你说住外头?那绝对不行,必须住家里。我们是生死之交啊!
1955年,翟维俊(二排左三)与战友相聚,合影留念。前排右二、左一以及二排右三是和翟维俊共同参加抗战的战友。(翟京林供图)
这么多年,我总跟儿女们念叨一件事:当年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在咱们土地上烧杀抢掠,真是无恶不作!现在有些国家,还美化日本,说它的好。可咱们不能忘。
3500多万同胞伤亡,这么沉重的牺牲,咱们要是自己都不把它说清楚、讲明白,还能指望谁来替咱们说?
(感谢中共北京市委老干部局对本篇报道的大力支持。)
翟维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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