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语乐坛常出神曲，各领风骚几十天。

最近的一首，非《大展鸿图》莫属，它的作者揽佬，更是登顶 spotify 华语歌手榜，力压周杰伦。

《大展鸿图》里最洗脑入耳的，是那段伴着广普 rap 的戏曲曲调，采样自粤剧《帝女花》，其中《香夭》一段最知名，几乎每个大湾区人民都会哼两句。

作为一个北方人，除了《豪门夜宴》那段英文恶搞版，第一次正经欣赏《帝女花》，是张国荣和汪明荃合唱的《香夭》。

那是 1999 年，任剑辉逝世 10 周年。

任剑辉和白雪仙，《帝女花》中的驸马与公主，戏迷口中的“任姐”与“仙姐”，早“君霄” 60 年的现象级组合。艺术上，她们重新定义了粤剧的审美标准；情感上，她们的关系成为公众想象的文化谜题。

今天我们来聊聊这一对港圈顶流 CP。

仙凤初鸣，帝女花开

任剑辉原名任丽初，又名任婉仪，生于 1913 年， 13 岁随姨母、女武生“小叫天”学戏。

初踏台板，她从低捱起，转益多师，以瘦弱之躯练成一身潇洒身段。 18 岁时，父亲重病离世，她挑起家业，东奔西走，餐风露宿。

当任剑辉于乡下土匪的枪林弹雨中演戏时，彼时叫陈淑良的白雪仙，还是个喜欢红衫裙和洋娃娃的小姑娘。

1928 年，她生于名伶之家，作为“小生王”白驹荣的小女儿，人称“九姑娘”。

13 岁，她跪地求父，辍学求艺，拜“万能泰斗”薛觉先为师，从“哑口梅香”做起，曾经升为正印花旦，自觉不足，宁愿退居二帮。

抗战爆发，伶人于破碎山河间艰难求生。剧作家徐若呆新编了《汉奸之子》和《杨八顺虎啸金沙滩》，任剑辉演得火气十足，一派英雄本色。

·  1938 年，镜花艳影成员合照。后排左一为任剑辉。

从菲律宾回广州，从广州湾（今湛江）返澳门，漂泊的邮轮上，任剑辉亲见战机凌空，炮声隆隆，“吓得魂不附体”。沦陷的香港岛，白雪仙开始在酒楼茶座卖唱，第一晚出门，回头看见爸妈眼中藏着一眶泪水。

1943 年，澳门， 30 岁的任剑辉和 15 岁的白雪仙相逢于平安戏院，彼时任是当红顶流，有“戏迷情人”美称，粉丝争先往后台送鱼翅燕窝。她力邀白雪仙加入重组的“新声”剧团，自此共结台缘。

·  新生剧团，白雪仙（左）与陈艳侬。

“新声”阵容鼎盛，《红楼梦》演了一年多依旧卖座。 1945 年 8 月 16 日，日军投降的电讯到达澳门，“贾宝玉”任剑辉和“薛宝钗”白雪仙正在台上。演完“骗婚”一场，踏入后台听到胜利消息，两人疯狂地大跳大叫，眼泪洗去面上脂粉，头花跌落也不停止。

1956 年， 28 岁的白雪仙初担正印，组织“仙凤鸣剧团”。“东方的莎士比亚”唐涤生为其编制新作，台柱都是最吃香的老倌，任、白之外，还有“丑生王”梁醒波、“武生王”靓次伯等。一时翘楚适逢其会，立志提升粤剧之艺术水平。

·  梁醒波、白雪仙、任剑辉。

此后 4 年，传世之作陆续登台，任白一生一旦配合无间：《紫钗记》中“愿以死酬俗眼”的李益与霍小玉，《蝶影红梨记》中三载神交缘悭一面的赵汝州和谢素秋。最经典莫过《帝女花》，将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置于明末乱世，情话呢喃之外添了气壮山河之笔。落花满天蔽月光，前朝俱往矣，劫后余生的长平公主与驸马周世显，于花烛之夜毅然饮下砒霜，相拥而亡。

·  《 紫钗记》。

·  《帝女花》。

20 世纪 50 年代，粤语片勃兴，任白二人也活跃于片场水银灯下，在戏曲片中大放异彩，也于时装片中惊艳亮相，旧时才子佳人，一变而成油头西装、卷发旗袍的都市男女。

·  《为情倾倒》（ 1952 ）剧照。

性格南辕北辙

1959 年，繁华盛极之时，唐涤生在《再世红梅记》首演之夜，心脏病发猝逝。白雪仙萌生伯牙碎琴之意，在母亲劝解下，才领着剧团继续前行。

·  “仙凤鸣”三大台柱，任剑辉、白雪仙、唐涤生。

1969 年演毕《琵琶记》，任白正式“挂靴”，过上优游愉悦的退隐生活。 3 年后，二人于香港“六·一八雨灾义演”合唱《香夭》，叫价 10 万，李小龙截拳道踢木板不过 1 万。是年，任 59 岁，白 44 岁，自此再无公开演出。

晚年，白雪仙回忆和任剑辉的澳门初遇：“那天我看到完全不像舞台上的她，而是一个真正美丽的女子，可以和我分享一切女孩子的喜恶。”

任剑辉曾有一段婚姻。抗战时，她得商人黄苏救济，以身相许。二人于 50 年代分手。

台上，任白二人是一生一旦；台下，二人性格却南辕北辙。

白雪仙性格坚毅，不同流俗，坚持完美主义。戏班里，她研读剧本废寝忘食，年过三十学武功练腰腿，执行纪律六亲不认，大佬倌、下栏同样看待。

拍片也是，人称“紧张大师”，《帝女花》“迎凤”一段，楼梯本来有 7 级，长平公主唱一句下一级，堂景搭出来只有六级，导演央其将就，她拉长脸，要重新做过，差一级是一级。拍《李后主》，她不计成本，戏服丝绸来自曹雪芹家族后人，凤钗步摇在菲律宾定制，回来再加金箔点翠，前后 4 年耗费 120 万，纵血本无归，也不后悔。

任剑辉则温厚随和，平日不练功不唱曲，但上台即入戏，演戏从无成规，“样样都错，却错得漂亮”。她不吸烟饮酒，唯一消遣是搓几圈麻将，作息规律，每日睡足 8 小时，“除非有钱可收”。

从多情才子、风流皇帝到学生、教师、秘书、技工，以至自梳女和妈姐，她演戏不分男女，连僵尸也扮不介意。白雪仙说她“发钱寒”，她说，“你未穷过，不知穷的凄凉。”

·  《花都绮梦》（1955）剧照。

白雪仙眼中，任剑辉生来便只会演戏，“什么都糊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晚年接受采访，她一一历数对方“罪状”。

懒：报纸掉在地上也不会捡，一步跨过了事；

贪吃：宵夜一人可吃一尾鱼，荷花雀一吃 9 只；

嘴刁：吃奇异果，要她将里面黑籽全挑走，一粒不见才肯吃；

自私：旅行时手袋也不拿，她拎着大包小包，连枕头也捧去，供其“随地大小睡”；

胆小： 60 年代赴美演戏，正值美国社会动荡，半夜惊醒频问“阿仙怎么办”。……

·  1963年，日本。

·  1979年，杭州西湖。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1989 年 11 月 29 日，因肺癌恶化，任剑辉于跑马地逸庐寓所病逝，终年 76 岁。

灵堂上，白雪仙写下八字挽联，“如可赎兮 , 人百其身”，表达自己极度悲痛的心情——如果能够代替你，我愿意死去百次。

1990 年，为筹措“任白慈善基金”，白雪仙拿出《李后主》拷贝，请关锦鹏做全新剪辑。银幕上李后主、小周后的爱情故事正在上演，台下的女主角哭了出来。

·  1990年《李后主》重映，白雪仙手抚展板剧照。

2001 年，第二十届香港电影金像奖，白雪仙获终生成就奖。致辞时，她说：“我今日领奖一半为自己，另一半是为另一个人，得到这个不迟又不早的终身成就奖，成就了另一个人的成就。”

2004 年，任剑辉逝世 15 周年，白雪仙策划了一场华丽演出。谢幕时，所有演员上台，台中一把椅子上，放着一朵红玫瑰。白雪仙立于椅边，缓缓地说：“这个位置，永永远远只留给一个人。”

演出的名字“重按霓裳歌便彻”，取自李煜的《玉楼春》，一派富丽侈纵，如任白最辉煌的 60 年代，伶星璀璨，香江之上曲声悠悠。

此后时移世易，香港流行文化几经迭变，粤剧式微，戏曲片绝迹，无论“谭张争霸”或四大天王，王家卫或周星驰，都与退隐江湖的她们无关。

·  1981年，加拿大。

可江湖却从未忘却她们。作为一种文化符号，任白及其作品不断被影视作品致敬或“玩梗”……

·  1997年，TVB《难兄难弟》中，苑琼丹饰演的任姐和郭少芸饰演的仙姐，原型即是“任白”。

作词人一遍遍地将她们的故事写入歌中，直到如今这首火遍全球的 《大展鸿图》：

帝女花，是我的《 California love 》，听任剑辉跟白雪仙，白云吃个农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