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仓节的第二天,我赶往河北省肃宁县。平原上杨柳刚刚呈现出朦朦胧胧的绿色,麦田里还有星星点点的残雪。沿途村庄为欢度节日悬挂的大红灯笼依然在风中摆动,传送着春节的余韵。
1942年6月8日,在肃宁县雪村发生了一场战斗,冀中军区第八军分区司令员常德善、政委王远音同时牺牲,这是抗战期间冀中根据地最悲壮的战斗之一。为了解雪村战斗的情况,我曾经两次到雪村,遗憾的是没有见到过任何烈士遗物。2024年4月,肃宁县在迁移雪村战斗烈士墓的过程中,发现了大量烈士遗物,特别是31号烈士遗骸双手抱在胸前,手中紧握一枚小圆镜,镜内有一张面容清秀的年轻女性的照片,引起强烈反响,已经有许多家媒体进行了报道。而我一直渴望看看所有的烈士遗物,进一步了解雪村战斗。
烈士遗物摆放在肃宁县退役军人事务局会议室的案台上,因为这些遗物均为珍贵文物,所以在场的还有县文旅局的负责人。案台的最里头就是那枚装有照片的小镜子,局长说至今仍然不断有人来认亲,但都不能确认,必须等待DNA检测结果。我试探着问:烈士至死仍然抱在胸前的照片,要么是恋人的,要么是母亲的,不可能是包括姐妹在内的别的人。但是,如果是恋人的,那她的DNA并不能和烈士匹配,所以,即使有了烈士的DNA,可能也不能马上确定女子是谁。局长回答:只要有了烈士的DNA,就可以根据大数据推断出烈士是哪个地区的人,为烈士寻亲的范围就可以缩小,只要能为烈士寻找到亲属,女子的身份就可以确认了。
那位主持烈士遗骸挖掘工作的女同志,为我一件件讲解着遗物。当她拿起一枚铜钱的时候,凝重的神情稍微顿了一下,告诉我:这是从一位烈士的口中发现的。局长补充说:清理出遗骸的头骨时,铜钱仍然被烈士用门牙紧紧地咬着。
我接过那枚铜钱,眼睛湿润了。不知那位受了伤的战士有多痛苦,才至死用力咬住一枚铜钱。
当年被敌人包围在雪村的是冀中军区第八军分区机关和23团2营,突围的时候,他们选择了若干突破口,边走边打。再加上一度失去联系的30团,所以雪村战斗有若干个战场。但是,不论哪一个战场,那一天在雪村一带同日寇交战的只有八路军。这一次挖掘的战场在窝北村,遗骸中有儿童,有妇女,遗物中还有一对妇女的耳钉。除去人的遗骸,还包括一匹马的遗骸。他们属于冀中军区第八军分区的序列吗,是机关还是后勤?和那些无名的烈士一样,这也是一支至今不知道番号的队伍。
就在我陷入沉思的时候,局长拿起一枚两寸来长、锈迹斑斑的铁钉,告诉我这是门钉。
战场上怎么会有门钉呢?
原来战斗结束之后,窝北村的乡亲们并没有把烈士就地掩埋,而是集中起来进行了装殓:他们从家里拆下门板,让烈士的遗体躺在门板上,最后门板不够了,又拿来苇席。80多年过去,苇席和门板都化作了泥土,门板上的铁钉却留在泥土里,简单捡拾了一下,就有30多斤。
要拆多少扇门板,才能有30多斤门钉?我不知道。但是这些铁门钉的分量我掂得出来。
肃宁县当年地处冀中抗日根据地的核心区域,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冀中能够成为模范根据地,离不开英雄的冀中人民。他们尽自己的全力支持抗战,冒险掩护我们的子弟兵。就在雪村战斗的第二天早晨,一位村民发现村东南的杏树地里有一位受伤的八路军战士,饥渴难耐,正要采摘尚未成熟的青杏吃。村民赶紧上前制止:青杏吃不得,吃了对你的伤口不好。你稍等一下,我去给你拿吃的。村民回家,拿来干粮和水,战士吃喝过后,找部队去了。40年后,一位离休老干部来到雪村,讲了当年发生的事,寻找那位给他送饭送水的老乡,结果在村里住了三四天都没有找到。大家猜测或许是那位老乡为了保守秘密,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或许是我们的老乡觉得帮助八路军做点事,有什么好说的!这样的故事在冀中几乎村村都有。
芒种已过,小麦灌浆,春苗起身,杨柳青青,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但鬼子的疯狂“扫荡”日甚一日,冀中平原上天天都有枪炮声,百姓们从早到晚没有一刻安宁。本来心情就沉痛,那一天又下起了小雨。初夏的风裹挟着雨,凉飕飕的。窝北村的乡亲们在细心搜寻着战场上烈士的遗体,他们脸上流淌的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乡亲们把烈士遗体抬到一起,一个一个精心地掩埋。那个手握小镜子的烈士,遗骸被清理出来的时候,也许就是那样两只手抱在胸前。要知道,当时烈士的遗体是被乡亲们找到,然后抬到门板上安葬的。如果烈士牺牲的时候就是这个姿势,说明乡亲们在搬动烈士遗体的时候是何等小心翼翼,以求让他保持原来的姿势。如果不是这个姿势,极有可能是乡亲们发现了烈士手里的小镜子,刻意把他的手放在胸前,让他和最爱的人永远贴着心。不论是哪一种情况,那真诚的痛悼,那发自心底的崇敬,都见证了冀中人民和八路军血浓于水的深情。
那个小镜子非常感人,那枚铜钱非常感人,那一枚枚铁门钉同样感人,它们把冀中人民和子弟兵的感情契合在一起,把抗击侵略者的战争和胜利契合在一起,把信念和大地契合在一起。
走出退役军人事务局的办公楼,岁月静好,阳光灿烂,我眼前不停地闪现着那裹满铁锈的门钉。
铁门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