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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双燕
2025年07月18日09:42 来源:环球人物网 作者: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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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推母亲的轮椅穿过蔡锷路的老巷时,梧桐叶正落得纷纷扬扬。五十分钟的颠簸后,三王街的"双燕"馄饨店就在转角处冒起热气。扫码点单的瞬间,玻璃倒影里母亲的白发忽然和记忆重叠——那年她指着墙上价目表说"细伢子喜欢吃",声音清亮得像檐角风铃。

青瓷碗里的馄饨在汤里翻涌,薄皮裹着粉肉馅,像极了她白衬衫上散落的樱花纽扣。第一口热汤入喉,七十年代的阳光忽然漫过来。那时我们住在东塘五中的红砖墙里,每个礼拜天母亲牵我走过长廊,总会遇见邻居笑着问"到哪里克咯"。她眼里总闪着光:"进城克!"小伙伴们羡慕的眼神让我挺胸抬头——我有外婆家在南门口,有樊西巷的青石板路等着我们踩响。

母亲是共和国同龄人,她记忆里的长沙,东塘往南还是菜地连绵。有同学雨天掉进化粪池的糗事,她讲起来总带着后怕。从南门口到侯家塘的黄泥巴路,她来来回回走了半辈子,毒辣太阳把鞋底晒得发软,梅雨季的湿冷钻进骨头缝。可只要牵起我的手,她的布鞋踩进泥里也像踩着云。

"双燕"总在必经之路上等我们。那时它还在黄兴南路,左边是德茂隆的酱菜香,对面是李合盛的牛肉面。店堂里没有装饰,大白炽灯照着师傅们的指尖翻飞。我总看呆那单手包馄饨的绝技:竹刮板挑馅如蜻蜓点水,掌心一搭一卷,三指捻出燕尾,转眼就是一只白燕。师傅们围坐包制的模样,比戏台还好看,铁盘里很快排满"白蝴蝶",掌勺师傅挥汗如雨,蓝火苗舔着锅底,老母鸡和筒子骨在高汤里慢慢舒展。

青花瓷碗排成长队,每碗必是十五粒。我总盼着师傅手抖一抖,多漏出两三粒。母亲会往我碗里加芝麻香油,店里的香油从不限量,玻璃罐总摆在最显眼处。她自己从不吃,却总多买一份,装进印着"先进工作者"的洋瓷缸,说是给外公带的。那缸子和店里的瓷碗摆成直线,像列队的士兵。

后来才懂,她舍不得吃不是不馋。高汤要熬整夜,肉馅得是当天现杀的前腿肉混五花肉,二肥八瘦的比例藏着百年诀窍。师傅说,肉要绞四次才够细腻,还要加清水顺着一个方向搅,直到能"站得住筷子"。这些讲究,母亲未必说得清,却用最朴素的方式让我明白:有些味道,值得用等待去换。

清末传下来的老店里,总有人边排队边调醋碟。辣椒油泼在香菜上的香,混着高汤的醇,在七十年代的空气里发酵。母亲端来馄饨时,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我只顾吹凉了往嘴里塞,从没想过她也在咽口水。那时的富强粉面皮薄至0.37毫米,像蝉翼裹着鲜,咬开时肉汁溅在舌尖,酸菜是宁乡土法腌的凤尾菜,酸得恰到好处。

三十年代的长沙儿歌里唱:"双燕的馄饨,杨裕兴的面"。当年排队的老顾客,如今该是满头银发了。我曾尝过米其林的馄饨,却再没有哪碗能烫暖童年的胃。原来最珍贵的调味,是母亲看我狼吞虎咽时,额角沁出的汗珠映着的光。

这次带母亲来,点了她从未尝过的干拌馄饨。糖油粑粑的甜香漫过来时,她慢慢舀起一粒,像怕惊扰了什么。窗外三王街的青瓦上,几只燕子掠过,恍惚还是八十年前的模样。

"妈妈,您看,燕子还在呢。"

她笑起来眼角堆起皱纹,像馄饨皮上的纱纹。这才懂得,"双燕"的汤里熬着的不只是骨头,还有一代代长沙母亲的疼爱。就像门联写的:"双燕迎春至,馄饨送福来",有些味道,从来都和团圆有关。

橘子洲的烟花会散,湘江的风会停,但这碗馄饨的热气,永远在记忆里冒腾。母亲的白发和童年的阳光,都浸在这鲜醇里,随汤一起,暖了半生。


责任编辑:高玮怡
关键词:

母亲,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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