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园弄·悬案》海报。

陈可辛

1962年出生于中国香港，导演、编剧、监制。1991年拍摄处女作《双城故事》，代表作《金枝玉叶》《甜蜜蜜》《中国合伙人》等。

章子怡

1979年出生于北京，演员、导演、制片人。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代表作品《我的父亲母亲》《卧虎藏龙》《一代宗师》等。

1号台风“蝴蝶”北上时，《酱园弄·悬案》的主创们正在上海路演。强降水一扫黄梅天的闷热，大雨丝毫没有阻挡影迷观众对片子的热情，许多人从电影立项就开始关注，对人物原型、制作团队、演员班底的讨论从未停止，就连上海孃孃也推着买菜小车到剧组搭建的实景弄堂打卡拍照。众说纷纭中，《酱园弄·悬案》成为暑期档话题度最高的影片之一。

2023年，第二十五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上，陈可辛和章子怡分享创作经验。

6月15日，《环球人物》记者在上海采访导演陈可辛、主演章子怡的当天，也是大雨。两人前后脚进了采访间，利索地戴上麦克风，落了座，趁着谈话还未正式开始，他们低声交流起昨天路演的情况。看得出来，陈可辛非常重视观众的反馈。这位从影36年，执导17部、监制近40部电影的香港导演，在商业与艺术上均获得过巨大成功，不少影迷评价《甜蜜蜜》是“最好的华语爱情片之一”，说《投名状》是他最被低估的作品，《金枝玉叶》《中国合伙人》的票房佳绩至今仍有含金量……

但无论此前多么成功，面对初次操刀的犯罪类型片《酱园弄·悬案》，陈可辛依然有种“赶考心态”——故事到底应该怎么讲？一众角色接连登场，如何调度？这都是作为导演不得不反复揣摩的事情。他要在银幕上讲清楚一个民国奇案的来龙去脉，同时将镜头对准案子的背后，比如旧时代婚姻中的性别压迫、舆论对个体的吞噬、个人命数与时代洪流的碰撞，等等。“希望大家在观看的时候，既能看到奇案本身，也能看到时代的变化，人物的浮沉。”陈可辛说。

而对于演员章子怡来说，事情同样不简单。在早期作品《我的父亲母亲》里，她是十里八乡第一个自由恋爱的女孩招娣，在《卧虎藏龙》里她是背着青冥宝剑横扫江湖的玉娇龙，在《一代宗师》里她是撑起“宫家六十四手”的宫若梅……但《酱园弄·悬案》里的詹周氏，和这些自由、刚强、独立的过往角色完全不同。她曾经是一个没读过书的普通人，嫁了个赌鬼，整日被家暴，即便提着刀也是颤颤巍巍的弱者。如何诠释这个无助且谁都可以踩一脚的詹周氏？如何让今天的观众与这个旧时代女人共情？

《酱园弄·悬案》剧照，章子怡饰演詹周氏。

种种问题，或许只有陈可辛和章子怡本人能为我们解答，以下是《环球人物》记者与两人的对话。

詹周氏的回眸

《环球人物》：电影《酱园弄·悬案》改编自真实民国奇案，主要讲的是一桩1945年震惊上海滩的“杀夫案”——詹周氏不堪丈夫长期赌博家暴，冲动之下将其杀害并分尸。两位作为主创，合作这部片子的契机是什么？

陈可辛：“酱园弄杀夫案”里詹周氏的故事，我很早就听一位编剧朋友讲了，当时就很感兴趣。因为这和我以前的电影不像，拍电影令人兴奋的东西是什么？就是离开你的舒适区。后来看剧本，我记得很清楚，才看到1/3的时候，脑袋里就自动把詹周氏代入了章子怡的脸。

我觉得对子怡来说，可能唯一有挑战性的一点就是，大家都知道她此前饰演的玉娇龙、宫二等经典角色，都是非常独立、坚强的女性形象。但这部片子里的詹周氏不识字，是个“脆弱”的小人物。

章子怡：导演首次跟我讲他要拍这部片子的想法时，它就在我心里扎了根。真正开拍是两年前，这中间我经历了很多，作为演员的状态也有所改变，但我一直坚定地相信詹周氏这个角色跟我是分不开的。而且随着时间变化，我对角色复杂性的理解又多了很多层次。

《环球人物》：两位都提到詹周氏这个角色，电影《酱园弄·悬案》开篇就有一个给人物定调的镜头，警察来逮捕詹周氏时，她瑟缩在角落，一回眸，一束手电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一双因为充血而通红的眼睛格外引人注目。请两位讲讲这个镜头当时的拍摄现场是怎样的？

章子怡：你提到的这个镜头的确很重要，它是我们开机后拍的第一场戏。不得不说，陈可辛导演真的很大胆，以往这么重、这么大篇幅的作品，导演们通常会从一个过渡性的戏份开始作业，让演员们先适应一下，可他没有，他上来就放狠招。

陈可辛：拍这场戏时，上海遇上了罕见的冷冬，但片子里是夏天的场景，她必须全程穿着那条带血的、破碎的旗袍，不能多穿衣服。

章子怡：对，当时我的身体冰冷紧张到发抖，这也符合人物状态。你想她经历了一宿的分尸，整个人是非常疲惫无助的，有一种以命抵命的消沉感，她心里的冷可能更刺骨。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回眸不仅是詹周氏当下的一个反应，还是她对自己前半生跌宕起伏的人生的回首。是命运的不公，把她一步步逼上了绝路，最终拿起了屠刀。

3位女性的同频共振

《环球人物》：这种命运的不公更多是旧时代造成的。那时，女性大都是被压迫的，没有主动离婚的权利，所以案发后她束手就擒，接受了自己被处置的命运。直到西林（赵丽颖饰）和王许梅（杨幂饰）两位女性出现，她才开始主动为自己争取“生的机会”。两位如何看待这3位女性之间的关系？

陈可辛：西林是风头正劲的进步作家，靠文字养活自己，最后把老公“休”了。王许梅是上海滩曾经的风云人物，因某些原因坐了牢。两人在当时那个大部分普通女性都必须依附于男性的社会里，做到了独立自主。

相比之下，詹周氏最开始是封建的、迷信的，她想摆脱丈夫，就去算卦，宋瞎子（易烊千玺饰）说没有全尸人就不能投胎，所以她才把丈夫分尸，叫他下辈子祸害不到自己。

章子怡：是的，然而这些落后的想法在她坐牢之后变了。狱友王许梅教她识字读报，给她弄蛋糕吃，让詹周氏感到被人珍重，她还知道了作家西林在外面写文章为自己争取减刑。所以，我认为她们3位女性在精神上是有共鸣的，是时代洪流中的同频共振。

《环球人物》：说到“监狱吃蛋糕”这场戏，电影中詹周氏提到自己从没尝过蛋糕的味道，王许梅就想方设法弄了一块儿蛋糕给她，还为她唱起越剧《十八相送》。这场戏感情浓度很高，演这段的时候有什么感触？

章子怡：这是我和杨幂第一次合作，当时印象最深刻的是“吃蛋糕”这场戏，当她唱起戏，我们俩四目相对，都沉浸在温暖和甜蜜里，非常动情。

所以我觉得她们之间的情谊真的很令人感动，那种为对方着想、在黑暗中也互相取暖、互相扶持的精神，有一种超越语言、超越时代的力量。

脆弱能生出坚韧

《环球人物》：请问陈导，上海车墩影视基地有一面现成的“酱园”墙，您没有选择在那里拍摄，而是在乍浦路北海宁路路口另外搭建了酱园弄弄堂口。您为何钟情于真实的旧上海味道？

陈可辛：上海见证了中国电影的发展，我父亲也是一位电影人，他喜欢上海。小时候，他给我讲了许多关于上海的故事，蔡楚生、鲁迅，亭子间里码字的穷作家，拍摄地附近的胜利电影院就是鲁迅以前经常去看电影的地方。

《酱园弄·悬案》开机前的几个月，我父亲去世了。所以电影实景拍摄时，我总会突然惊觉，眼前的画面不就是父亲讲过的吗？记忆一下子苏醒了。以前拍戏，父亲都会来探班，坐在监视器旁边，拍这部戏时，我忍不住想，要是这次他还在我身边就好了。

现在我还戴着爸爸临终前戴过的手表，有一天子怡看到了，她问我，这手表的时间怎么不对？我说这是我爸爸去世之后的时间，我没有调过。

《环球人物》：说到旧上海，《酱园弄·悬案》中的各色人物，好也罢，坏也罢，说到底都是在时代浪潮中挣扎的人，詹周氏比他们可能更多了一份“脆弱感”，两位怎么理解这种“脆弱感”？

章子怡：从演员的角度看，我认为“脆弱感”应该是表演上的一种质感，它要求演员唤醒自身的感受力、体验力和敏感度。詹周氏身上的脆弱感是很迷人的，因为这份脆弱能生出坚韧，有人为她奔走，她自己也争气，在进步，在成长，在反抗。她知道谁点燃了她生的希望，谁又要掐灭她生的本能。我想这可能就是詹周氏没有被时代洪流冲垮的原因。

陈可辛：是的，这个理解很到位，我甚至觉得就算是宫二、玉娇龙这样的角色也有脆弱的一面，一个再强悍的人也有拿不准主意的时候。而且我拍电影这么多年，我发现观众喜欢有“脆弱感”的人物，看他们在时代夹缝中、困境中、苦难中顽强地自救、自立，抓住哪怕最微弱的光也不放弃，这也就是我一直信奉的“温暖写实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