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28日,法国巴黎,颜宁(右三)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参加“世界杰出女科学家奖”颁奖典礼。
◎《环球人物》记者 陈娟
◎阮云天
要刻画一个准确无误的颜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是实力派科学家,头顶诸多光环。不到30岁成为清华大学最年轻博导;37岁率领平均年龄不到30岁的团队攻克困扰结构生物学界半世纪之久的难题;42岁当选美国科学院外籍院士;46岁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并荣获“世界杰出女科学家奖”……
她身兼数职,是教授,也是深圳医学科学院院长、深圳湾实验室主任。一边忙于科研育人,一边忙于招聘人才、培养学生和科研体制探索等,致力于打破壁垒,构建医教研产贯通之路。
她率真、洒脱甚至有些任性,微博签名是“自由自在”。工作、科研之余,她喜欢宅着,读书、看电影、玩微博,时不时在网上“仗义执言”,偶尔也追剧。
“荣誉”“头衔”“标签”始终贯穿着颜宁成长的每一步,将她一次次推到公众面前。但无论经历再多喧嚣,一旦回到科学的世界里,她便归于平静。作为一名结构生物学家,她的工作相当于把生命打散、分解成一个一个的化学分子或者化学复合物,“甭管是大是小,就算一个DNA,它也是化学的,是没有生命的,但它们组织在一起的时候,在几十亿年前,欸,它们组装出生命了。所以到底生命是如何起源的,生命和非生命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带着这些终极问题,颜宁在科学之路上探索着,步履不停,脚步轻盈。
普林斯顿的萤火虫
早在童年时,颜宁就思考过类似的问题。
在北京大兴一栋4层楼房里,她经常在入睡前,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星空陷入遐想:宇宙外面是个什么样子?宇宙是无穷的,什么叫做无穷?宇宙到底有没有边?
父亲房间里有很多书,她经常拿来读,喜欢童话故事、神话故事,“小时候读那么多故事和小说,把我的想象力给激发出来……现在回头想想,那时候的好奇心,可能奠定了我今天做结构生物学的最原始的基础”。
颜宁从小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她喜欢文学、写作,梦想未来做一名记者,在高二分班时选择了文科班,后来硬被班主任关仪老师拉到了理科班。在大兴一中(当时叫做黄村一中),颜宁最大的收获就是遇到了这位“启迪心灵的榜样”——化学老师关仪,“她个子不高,灰白短发、戴着眼镜,总是面带自信微笑。她告诉我们:谁说女生不擅长科学?要相信自己”。这番话在颜宁的心中埋下了一粒种子,直到多年后,她真正成为一名科学家,而且每每出现,都是自信的笑容。
在关仪老师的记忆中,颜宁“很聪明很勤奋很自律”。“颜宁抓住了学习的主要环节——课堂。我常感到上课好像是给她一个人上课一样,她听课聚精会神,有问有答,轻松自然,课堂上把老师讲的重点难点都记住了。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超过第二名100来分。”关仪回忆说。
1996年,颜宁听从父亲建议,考上清华大学生物科学与技术系,“开始热热闹闹地享受起清华园里的五彩缤纷”。
大学同学、闺蜜李一诺曾写过文章《我和颜宁这些年》,追忆两人的清华时光: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上自习,考托福和GRE。“她每天沉迷于自己的小世界,为了她的花边电影的选修课到处看电影,想着以后当一名娱乐记者的伟大理想。”清华大学副校长王宏伟当年是颜宁的班级辅导员,他也回忆说,颜宁一直比较“文艺”,“从来没有想过她后来会走科研这条路”。
2000年,颜宁大学毕业前夕,当时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任教的施一公到清华作报告,面试学生。颜宁因病错过了讲座,便给他写了一封自荐信,列举自己的诸多成绩之后,直言“申请出国留学费时费钱,如果普林斯顿给offer(录取通知),就能省下宝贵时间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施一公被这封极端非典型的申请信打动,从普林斯顿打电话面试了她。
颜宁的人生也由此发生转折。
她至今还记得那年8月去普林斯顿大学报到时的情形。“从机场坐大巴到普林斯顿,一下车,就到了一个城堡前面,有两棵大雪松,下面有人弹吉他,萤火虫在空中盘旋,就像一个童话世界。”
然而,现实并不像童话那般美好。第一学期,颜宁每天只睡6小时,“几乎每天晚上都是在床上读着论文睡着了”。在普林斯顿,读论文是一项重要的科研训练,要读大量生物领域已经发表的重要论文,其中很多是经典文献。上课时,大家一起讨论,指出某篇论文的缺陷与不足。“这种训练是我过去从来没有过的,它教会我学会质疑。科学没有挑战权威的质疑精神,就不可能有创新。”颜宁说。
2004年,颜宁在普林斯顿大学读书时的照片。2017年,她重回普林斯顿大学任教。
第二年,颜宁进入施一公实验室,开始读博,“这算是我正儿八经科研生涯的开始”。
颜宁(左)在实验室做实验。
之后大概有一年半的时间,颜宁很受挫。“我是做什么,什么都做不出来。”而比她早几个月到实验室的一个中国学生,已在国际顶级学术期刊《细胞》上发表了一篇论文。施一公经常表扬其他人,这让她压力倍增,一下子瘦了30斤。直到2003年1月11日,她独立设计并历经半年完成了一个复杂的生化实验,施一公对她说:“你终于会做实验了。”
“苦苦挣扎之后实验成功那一瞬间,我突然间体会到了做科研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快乐。”颜宁说。自那之后,她完全沉浸在实验里,科研成了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率真的、特立独行的
2007年10月23日,颜宁入职清华大学医学院任教。不到30岁的她,成为清华最年轻的教授、博士生导师。
一年后,在清华举行的美国科学家詹姆斯·沃森讲座上,刚刚回国的清华大学生命科学院教授俞立和颜宁第一次打了照面。“她穿一件红衬衫,非常年轻,看着像个学生一样,后来才知道那时她已经是教授了。”俞立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两人相交多年,性情颇为投契,但也常常互相抬杠。
在俞立眼中,颜宁是率真的、特立独行的。“在北京室内禁烟之前的某一次,颜宁和一群资历很深的科学家一起吃饭,那几位都是‘大烟枪’。颜宁直接对他们说:‘你们再抽烟我就走了。’这几位意识到她非常认真,都把烟灭了,憋着劲吃了一顿饭。”俞立自己也抽烟,颜宁曾专门跑到他办公室门口,贴了一张写着“被吸烟,我不干”的宣传卡,以示提醒。
颜宁比学生大不了几岁,常常和他们打成一片。大家印象最深的是,这位老师经常走路都哼着歌。“颜宁老师是有朝气的、有亲和力的。不忙的时候,也会带大家去爬山、玩‘狼人杀’。”颜宁的学生、南方科技大学生物系副教授龚欣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他2010年本科毕业后加入颜宁的课题组读博、做博士后,并成为颜宁在普林斯顿的第一位博士后,一直至2019年回国组建自己的实验室。
不过,学生想跟上颜宁的步伐得“很使劲”——她的思维非常跳跃。“她和学生间的交流很平等。说说笑笑,事就谈下来了,问题就解决了。”俞立说,但一旦回到科研和实验上,颜宁则“高度专注”。她曾经和学生在实验室里比赛点晶体——把蛋白液体用移液枪滴到盖玻片上,点成圆液滴,一共要点192下——她会“像赌王发牌”一样铺好玻片,枪头“啪啪啪”越点越快。
颜宁刚回清华任教时,王宏伟觉得她“非常不循规蹈矩”。当时,在美国读博士、做博士后的人通常会留在当地找独立教职,“她选了与众不同的一条路,没有前例可循,那当然不知道这条路能不能走得通”。
结果显而易见,颜宁走通了。
2014年,她率领的团队在世界上首次解析了人源葡萄糖转运蛋白GLUT1的三维晶体结构,这是其他实验室做了40年都没做出来的,诺贝尔化学奖得主布莱恩·科比尔卡曾评价它为“伟大的成就”。凭借这一成果,颜宁于次年获得了国际蛋白质学会青年科学家奖和赛克勒国际生物物理奖,并立即收到了来自普林斯顿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宾夕法尼亚大学、德国马普所等世界知名大学和科研机构递来的橄榄枝。
在清华任教10年后,颜宁又做了一个“不循规蹈矩”的决定。2017年,她受聘普林斯顿大学分子生物学系雪莉·蒂尔曼终身讲席教授。消息一出就炸开了锅:为什么要走?
“换一种环境,是为了给自己一些新的压力,刺激自己获得灵感,能够在科学上取得新突破。”“生命如此短暂,要努力去扩展生命的宽度,多去经历和体验。”颜宁回应说。她笑称“所谓‘落选院士负气出走’完全是无稽之谈嘛。我2016年就正式接受了普林斯顿的聘书,并在2017年5月官宣,而那年的院士选举是在我入职普林斯顿之后呀”。
2017年,颜宁(中)和自己刚毕业的博士生在一起。
重回普林斯顿,各种重磅学术荣誉接踵而至:2019年,她当选为美国国家科学院外籍院士;两年后,她又当选美国艺术与科学院外籍院士。但是据她之后按选举程序倒推,这些荣誉的提名和主要投票应该是发生在她尚在清华任教之际。
个人事业发展相对稳定之后,颜宁不必再去证明自己,也终于理解了导师施一公2008年从普林斯顿辞职回清华的心路历程。在普林斯顿,她的启动经费可以保证她基本不担心实验室运转,招聘到的博士后都是顶尖的,所以基本可以预见到一个平顺的未来。但除了科研上的挑战能让她兴奋起来,似乎还缺了点更大的东西,让她觉得“这一辈子值了”。颜宁再一次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就在此时,2022年,深圳向颜宁抛出了橄榄枝——筹办深圳医学科学院并担任创始院长。她毫不犹豫地接下了,“我麻溜地就向普林斯顿大学递交了辞职申请”,“我很希望能将这份幸运复制延伸,让更多的年轻人也能持续享受到同样的幸运”。
保持“老样子”
颜宁曾在公开场合讲过自己有3个职业梦想:一是回到母校清华任教;二是等做出有世界影响力的成果后,被普林斯顿大学请回去任教;三是打造一个平台,去支持更多优秀的学者,应对人类面对的各种健康威胁,发掘、挑战生物医学难题,做出原创突破,回馈社会。
前两个梦想都比预期早10年实现,如今,第三个梦想也在路上。
院长一职,意味着颜宁不仅做科研,还要承担管理工作。她有压力但也不畏惧,甚至开玩笑说,“虽然没有行政履历,但我好歹在清华和普林斯顿都做过学生会主席,从小还是大队长出身”。
回国后的第二年,2023年底,颜宁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这一年,她才46岁。
2023年12月,颜宁参加新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颁证仪式。
“我自认为是因为我非常的幸运,我始终处在了最适合做科研的环境里。”对于当选院士,颜宁保持着一颗平常心。2024年,她被邀请到武汉大学做讲座。提问环节,一名学生略带紧张地说,“颜宁院士,请问……”颜宁立马打断她,笑着说:“叫颜宁老师吧,我难受死了。”
有趣的是讲座前,颜宁还在微博上喊话武大的同学:“颜老师字太丑,从来不签名。至于合影嘛,人太多的时候避免拥堵,就尽量避免了哈。”她一直活跃在社交媒体上,早年自称“网瘾少女”和“业务不太熟练的娱乐博主”。
到深圳后的这些年,颜宁和俞立保持着频繁的联系。在俞立看来,颜宁一直保持“老样子”,“说话还是高度跳跃且有趣,对科研保持着热情”。
“Aim High(志存高远)”一直是颜宁的追求。“最近她的科研在转型,”俞立说,“她从荷塘里打了水,过滤后放在电子显微镜下研究,探究奇妙未知的结构,推导这个东西从哪种生物来、有什么生物学功能……这是完全不一样的科研思路。”颜宁不喜欢重复过去,“我们研究从细雨、白雪、深海、太空等等不同的领域采集样本,探索‘生命暗物质’——生命世界里还有大量的分子是我们不知道的,是结构生物学和AI等现有手段无能为力的”。
无论落脚在哪里,行至哪个阶段,科学家颜宁总会给科研留有一方地,“单纯地、简单地做好科研就行”。她常常会想起当年在普林斯顿施一公实验室时,有两位来自清华的师兄,每当夜幕降临,3个人用小音箱放着中文老歌,就着旋律各自做各自的实验,“那感觉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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