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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讲述院士李方华:母亲在炒菜洗衣时搞科研
2025年06月12日10:39 来源:环球人物网-《环球人物》杂志 作者:王秦怡 刘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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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方华,1932年1月6日—2020年1月24日,籍贯广东德庆,著名物理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主要从事衍射物理、高分辨电子显微学和晶体学研究。

在全国科技工作者日到来之际,我国科学家又斩获一项国际奖项——当地时间5月26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公布2025年“世界杰出女科学家奖”,中国科学院院士、在密码学领域有开创性贡献的王小云是获奖者之一。

始于1998年的“世界杰出女科学家奖”,每年授予5位科学家,她们分别来自非洲与阿拉伯国家、亚太、欧洲、拉丁美洲与加勒比地区、北美这五大区域。中国共有9位女科学家获奖,去年获奖的就是颜宁。在此之前,李方华、叶玉如、任咏华、谢毅、陈化兰、张弥曼、胡海兰相继获奖。

顺着这个获奖名单,我们寻访2003年首获此奖的中国科学院院士、物理学家李方华。这是一位低调到近乎隐形的科学家。中国衍射物理、高分辨电子显微学和晶体学研究的众多“第一”都与她有关,她开创了我国单晶体电子衍射结构分析法,最早在国内测出晶体中氢原子的位置,最早提出“赝弱相位物体近似”像衬理论,为透射电子显微镜观察实验开辟出一个全新的天地。2003年2月27日,当评审团主席宣布李方华代表亚太地区获奖时,她缓缓起身,身着红色唐装与黑色长裙,优雅从容地走上主席台,全场掌声经久不息。“我希望越来越多的女科学家可以像男性一样登上科学的顶峰。”站在台上,李方华深情地说。

2003年,李方华(右)获得“世界杰出女科学家奖”。

“母亲领奖时穿的这身衣服,还是我陪她去买的。”在北京的李方华旧居,她的女儿范清芬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母亲在生活中很有自己的小情调,爱唱歌、善缝纫、喜欢小工艺品……“我小时候穿的衣服几乎都是母亲缝制的。她对待缝纫就像搞科研一样,会仔细琢磨每一个细节,衣领稍微改一改会不会更好看,袖口换个做法是不是更省事。她还开玩笑,‘我要是真去当裁缝,至少也能评上八级’。”

2020年除夕夜,88岁的李方华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逝世。斯人已逝,但她的科学家精神依然影响着子女和科技工作者们。以下是范清芬的讲述:

“把问题装在脑子里”

我出生在上世纪60年代,小时候只知道母亲做的是科研工作,但不知道她工作的重要性,只觉得她总是在忙。我的家长会,她从没参加过。

每天早晨,母亲6点多起床,当我醒来时,家里已不见她的身影。十来岁时,我就学会了自己做饭,负责家里的一日三餐。父母晚上从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以下简称物理所)回来,就能吃上我备好的饭菜。即便在家,他们的话题也大多围绕工作展开,在饭桌上,有时还会因为对某个科研问题意见不一致而争论起来,把我和弟弟完全“晾”在一边。

我最高兴的时候是放暑假,母亲会让我搭班车去她单位。那时,她的研究工作需先用电子显微镜拍照,再到暗室里冲印照片。有时,我也想进暗室,里面有曝光机、放大机、显影和定影药水等,我很感兴趣,但必须先向她申请。她在这方面要求很严,即便同意了,也要等中午其他人午休的空隙才能进入,而且她会全程跟着我,以免我乱动东西。

那时,我们和姥姥住在新街口附近的两间平房里。房子很小,在家看书、写字只有一张老式三屉桌,父母只能轮流使用。通常,母亲会先坐在桌前处理工作,等到稍晚些,父亲再用。那些年,无论外界环境如何变化,他们从未离开过自己的科研工作。

上世纪60年代,李方华与丈夫范海福(我国著名晶体学家)在北京。

改革开放后,大量前沿物理知识涌入国内,母亲的心也随之澎湃起来。当时,有广播电台开始教英文。为了阅读前沿英文文献,父母从工资中挤出钱买了一台收音机,每天准时坐在收音机旁听英语,有时也让我跟着一起学。后来物理所开设业余英语学习班,母亲还特意准备了笔记本,将不认识的英文单词、短语和句式工工整整地抄在上面,一面是英文,一面是中文译文。她很爱惜这些笔记,本子上都包了封皮。

除了英语,她还学过多种外语:日语、德语、俄语等。学日语,她上的是“早班”,每天早上7点至8点半在动物所上日语课,然后再赶回物理所上班;学德语,上的是“晚班”,下班后上两节课再回家。

在外,她是物理学家;在家,她是妻子与母亲,做饭、洗衣、缝补……各种家务都要做。上世纪80年代初,父亲患了脊柱血管瘤,腰部以下神经受损。当时我在外地上学,弟弟年龄还小,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全落到母亲一个人肩上。那段时间,她白天要跑各个医院咨询医生,寻求治疗方案,在医院照顾我父亲,晚上回到家还要处理工作,辅导我弟弟的功课。但她很顽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顶得住。

也许很多人认为小块的、零碎的时间是搞不了科研的,母亲却能巧妙地利用这些零星时间,平常炒菜、洗衣、走路时都在想问题。她曾说:“很多问题并不是坐在那里正襟危坐就能解决。我常常把问题装在脑子里,走路、做饭、洗衣服的时候都会思考,说不定什么时候,某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必须自立自强”

母亲对我最大的影响是让我好好读书。她不是要求我必须读书读得多么好,而是要我必须自立自强,有自己的事业。

这跟她的个人经历分不开。母亲1932年出生于战乱年代的中国香港,此后便在香港、广州、上海等地辗转漂泊。为躲避战火侵扰,姥姥带着我母亲和两个舅舅来到北京,生活全靠姥爷每月寄来的微薄生活费。后来,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交通中断,生活费再也无法寄达。为了生计,姥姥只能到一家被服厂做工,靠每天领一小袋“杂合面”养家糊口。

姥姥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识字不多,在那个年代社会地位较低,也做不了其他工作。姥爷则是一名广东“新青年”,曾在辛亥革命中加入同盟会。在多种因素影响下,姥姥也深受革命新思潮洗礼,坚信知识改变命运。在母亲小时候,姥姥就告诉她:女性若不读书,便无法获得工作机会,更难以在社会中立足。

母亲自小学习就很刻苦,也有天赋。她初中的班主任是数学老师,每到周日就将包括母亲在内的几名尖子生带到家中,找难题让他们做。渐渐地,母亲对解难题上了瘾,总喜欢将图“装”进脑子,比如看星星,星星的分布图就“装”进脑子;遇到“鸡兔同笼”题,鸡与兔子也幻化成图“装”到脑子中……

年少的她不怎么爱说话,但脑子里总想着事:雨后的天空为什么出现彩虹?石子扔到水中,为什么泛起涟漪?开着的车子突然停下,站在车上的人为什么会向前倒?这些看似日常普通的现象,母亲却觉得很有趣。或许正因如此,她后来选择了物理作为自己的专业方向。

1950年,母亲考入武汉大学物理系,两年后以优异的成绩被保送至苏联列宁格勒大学物理系学习。1956年,她学成归国,到物理所工作,师从著名晶体学家陆学善先生,从事合金结构的X射线衍射研究。从此,母亲的一生都和物理分不开了。

有一种说法认为物理研究枯燥、乏味、难懂,不易引起女性兴趣或不适合她们。母亲很反对这种观点,她曾说:“我接触过的很多女同行,心态大都比较平和,在金钱、职务等方面没有特别大的欲望,也不追求所谓‘轰动效应’,同时以女性特有的坚韧在踏踏实实探索,比较‘静’,而越平静越容易思考,行为、决策越容易正确,越能够得到想要的结果。”

多年来,母亲也这样教育我。70年代末,高考恢复不久,我就考上了华北电力学院。我虽然没从事物理科学研究,但母亲的言传身教让我无论学习还是工作,都要求自己努力自强。她当导师时也常对女学生们说:“在工作中,不要想着自己是女性,除非是重体力活,否则不要找男生帮忙。”

“出了名的严格”

李方华(右一)在物理所指导学生。

很多物理所的老同事都评价母亲“治学严谨”。她对学生是出了名的严格,学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她一向直言不讳。一次,我回家时恰好遇见母亲教育学生。她说话声音不大,但语气很严肃,我赶紧躲进房间关上了门。

这种严格,我也深有体会。我写研究生毕业论文时,母亲跟我说:“你的论文一定要交给我看,现在有些学生的论文写得很不像样,语句不通顺,还满是错别字。”听了她的话,我很紧张,写论文时格外注意语法。但当我把论文拿给她看时,她在上面勾勾画画,又找出不少小毛病。经过她的批改,我的论文读起来更顺口了。

母亲很早就患上了较严重的心脏病,2003年还装上了心脏起搏器,但一直到前些年住院,她才不再招收新的学生。之后几年,她已经没有精力参加学术会议,就让学生们去参会,回来后向她详细转述会议内容,以便了解科研的前沿动态和信息。她始终牵挂着学生们的研究工作进度,为了某个冷冻电镜项目,还联系了当时在美国的学生,询问他们有没有意愿协同国内的师弟师妹们共同完成这个项目。

2017年,母亲的学生去医院看望她,谈到冷冻电镜的话题时,她从病床上一下子坐了起来,思路清晰地谈了近一个小时自己在这方面的思考和计划。2020年11月11日,物理所购买的大型冷冻电镜设备到货,很遗憾母亲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幕。

母亲为科学事业工作了一辈子,有人曾问她,如何处理生活和工作的关系?她说,“生活倾向简单,工作主张认真”。他们那一代人就是这样,生活很简单,思想也很单纯,在工作上思考最多的就是怎么把事情做得更好。现在年轻人谈“内核稳定”,我想,母亲在那时就已经做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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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蔡晓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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