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吉林省吉剧团，安静芳（左）在指导青年演员练功。

安静芳，1963年出生于吉林抚松，吉林省戏曲剧院吉剧团演员，工刀马旦。2025年3月，被评为第六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吉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

吉林省戏曲剧院吉剧团（以下简称吉剧团）的练功房里，安静芳正在指导青年演员排练，时而示范花枪翻飞，时而点评唱腔转韵。这位62岁的吉剧名家眼神清亮，身姿飒爽。平时，她在吉林艺术学院戏曲学院授课，得空还到吉剧团给演员说戏，时不时还有剧团青年演员到她家里请教，总也闲不下来。

两个月前，安静芳被评为第六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吉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采访一下子多起来，她不大习惯，连着拒绝了几家。“不是摆谱，是我这人太内向，怕说不好。”安静芳在电话里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作为吉剧非遗传承人，她见证了这门北方剧种的辉煌与落寞。如今，传统文化热兴起，吉剧也有了新发展。

眼见近两年各种地方戏火爆，安静芳心里着急，“吉剧需要名角”。再一想，她又不急了，“吉剧还年轻，我们有时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东北出了个“樊梨花”

安静芳最早是评剧科班出身。她是朝鲜族，长在长白山天池脚下的抚松县，中学在校武术队练功，跟男孩子比赛翻跟头。快毕业时，县“山里红”评剧团招人，16岁的她扯着嗓子唱了一首《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被招生老师一眼相中，自此入了梨园行，工刀马旦。刚开始母亲不同意她唱戏，“女孩子上个学，找份工作，安安稳稳”。

谁知安静芳是个“戏疯子”，进了剧团，别人下课出去玩，她拿顶吊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那时剧团一年有400多场演出，我跟着老演员们，背着行李、服装道具、头饰头面，翻山越岭到乡下去，演完就住在老乡家里。”安静芳说。这一演就是8年。

那时，吉剧已在东北大地遍地开花。早在安静芳入梨园前，1958年，周恩来总理提出“要繁荣发展东北的文化，丰富创造自己的地方剧种”。次年1月，新剧种创编组正式成立，以二人转中最有特色、最优美动听、群众最喜欢、最熟悉的曲牌为基础，形成“柳调”和“嗨调”两大声腔，并辅以“曲牌专调”，创立了新剧种——吉剧，之后慢慢发展起来，成为东北新兴剧种。

1987年，一纸调令改变了安静芳的命运。当年3月，吉剧团正筹备中秋赴港演出，作为东北唯一的地方戏参加“第二届亚洲艺术展”。团里缺个刀马旦，安静芳被相中。刚报到完，她就被委以重任，出演《三请樊梨花》。

2017年，安静芳出演的《三请樊梨花》在吉林省桃李梅大剧院上演。

“那时候年轻，虎了吧唧的，啥也不怕，上去就演！”安静芳说。戏里，樊梨花与薛丁山阵前短兵相接，上演极限拉扯，突然锣鼓经收声，薛丁山落马，樊梨花又与众兵丁交手，棍棒打得铮铮作响，只见她一个后空翻接着一字马，定睛亮相，满堂喝彩。“导演要求我们把花枪换成白蜡杆武术棍，要打出声音，排练时我和对手演员的手都被打肿了，头上也是大包小包。”安静芳回忆。在香港的首演大获成功，观众强烈要求加演，场场爆满。

此后，《三请樊梨花》成了吉剧经典剧目。安静芳演了快40年，越演越觉得这个樊梨花充满东北味儿，有东北女性的飒爽，敢爱敢恨、有勇有谋。“大开大合，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就跟我们东北人的性格一样。”

生猛，不讲那么老些规矩

安静芳亲历吉剧辉煌的盛况。

世纪之交那会儿，北京的角儿来长春学戏；《火焰山》里，安静芳饰演铁扇公主，一把芭蕉扇让日本刮起“吉剧热”；她还曾到柬埔寨给西哈努克国王唱吉剧；2003年，吉剧团的演出足迹遍布英国；2005年安静芳凭借吉剧《三请樊梨花》获法国巴黎中国戏剧展青年艺术家奖……

吉剧走红的秘诀是什么？答案就在戏里——接地气、有生活、够东北。听听《三请樊梨花》“喜堂”一折的念白：“今天是大唐二路元帅（薛丁山）新婚之喜，全营官兵乐乐呵呵，好肉猛劲儿造，好酒可劲儿喝！”一股大碴子味儿瞬间上头。当《牡丹亭》里，汤显祖用“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来表现男女情爱的愁肠百结时，吉剧《关东雪》里，安静芳饰演的东北女人谷玉凤大大方方地唱着：“救命之恩终生难忘，我情愿填补你这冷寞空房。”而当男主角回她：“四虎我决不能只把良心昧，烧着一家柴去扒两家灰。”台下哄堂大笑，大俗大雅之间，是东北人独有的幽默感。

上世纪80年代，安静芳（右）在吉剧《关东雪》中饰演谷玉凤。

“风情浓郁的现代吉剧《关东雪》，讲的就是东北人自己的故事，不仅观众爱看，还获得了当年的文华奖。”安静芳笑着说，“二人转里的手绢到了吉剧里，也成了一大特色，人物高兴的时候转手绢，上阵杀敌也转手绢。”这就是吉剧，像东北家常“硬菜”猪肉炖粉条，热气腾腾；又像腊月里迎风冒雪回了屋，一屁股坐到热炕上，直给、舒坦、不弯不绕。

“昆曲600多年的历史，一板一眼都有讲究。吉剧才60多年，年轻嘛，没有程式化的拘束，生猛，不讲那么老些规矩。”安静芳说。

博采众长的智慧

作为一个年轻的地方剧种，吉剧也曾经历低潮。电视、电影、流行音乐、网络逐步兴起后，吉剧一度无人问津。当时，吉林省的吉剧剧团由繁盛期的15个锐减到4个，剧目生产也开始萎缩，演员们纷纷改行，身段好的去跳舞了，嗓子行的去唱歌了，形象佳的去当演员了……好在，还有一群像安静芳这样的吉剧工作者耐得住寂寞，守着这门艺术。

如今，传统文化已成国潮，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爱上戏曲，吉剧也焕发新生。去年东北文旅热时，吉林省桃李梅大剧院放话，凭身份证免费看戏，许多南方观众爱上了热闹的吉剧。社交媒体上，吉剧院新排儿童吉剧《真假孙悟空》里饰演孙悟空的青年演员王铁柱，最近成了流量密码……

“让这个年轻剧种站稳脚跟的，是几代艺人博采众长的智慧——撷取京剧的程式化框架和行当，学习评剧的生活化叙事，借鉴川剧的绝活等。就像东北的黑土地，能长出高粱也能开出郁金香。”安静芳说。

2023年退休之后，安静芳总想起以前在团里的日子。“以前的老同事、老演员都老幽默了，每次跟大伙儿出去演出，我都笑得脑袋瓜疼。”如今，为着一件事，她也头疼。近些年，老一辈吉剧名家王青霞、乌丽等逝世，“吉剧最初的辉煌，是那一代人一声一声唱出来的。他们退得早，好多东西没有系统完整地传下来，很可惜。我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把我毕生所学教给现在的年轻人。”

安静芳是严师也是慈母。下了台，学生问她演得怎么样？她从不说场面话，总是一丝不苟地扣细节。练功时，她却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演员们别太猛。她自己年轻时不注意，造成两条腿十字韧带全部断裂，半月板也有损伤。

后悔吗？安静芳答：“怎么会后悔，唱戏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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