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名村医,也是一位“爱考试”的外婆。
她的白大褂口袋里总别着两支笔——一支写处方,一支涂答题卡。
她叫黄爱玲,来自云南省腾冲市中和镇大村社区卫生所。去年,49岁的她参加了一场“揪心”的考试。进考场前,她的女儿即将临盆。两个月后,已经当上外婆的黄爱玲收到通知,获得了梦寐以求的执业医师资格证。
执业医师资格考试,是中国最难的考试之一,平均通过率仅有20%-30%,对村医来说更难,而黄爱玲用33年时间证明,人生没有不可能。
“考证是为了更有底气”
黄爱玲有20年没拍过证件照了。2024年10月的一天,她描眉、涂口红,穿了黑色正装,专程去县城拍照,想把最美的形象定格在执业医师资格证上。
黄爱玲有一张被山风磨砺过的脸,看人时有种温和的笃定。她的头发简单扎在脑后,发绳是药瓶上的橡皮筋。
2024年8月18日,是黄爱玲参加国家执业医师资格考试笔试的日子。“头一天是我女儿预产期,但产检报告说,胎监不好。”是去考试,还是陪女儿,黄爱玲很犹豫。
“我囡说,你都努力了这么久,弃考太可惜。”那天,黄爱玲一宿没合眼。
女儿赵梅锦了解妈妈:“报名国考,村医需要具备学历资格,我妈工作时只有初中文化,她愣是用几十年满足了报考条件。她离梦想只有一步,我必须支持。”
黄爱玲忧心忡忡地走进考场。当所有考试结束,她匆匆奔向医院时,女儿已经进了产房。
直到护士报平安,黄爱玲才舒了口气。巧合的是,小外孙的生日,正是医师节那天。
“等他长大,我会告诉他,你看外婆没怎么上过学,也把最难的考试过了,你要相信,人生,没有不可能。”黄爱玲说。
的确,黄爱玲33年的村医生涯,一直在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1975年,黄爱玲出生。初中毕业时,她考取了保山卫校,但因为父亲生病、家庭困难,只能放弃学业,加入了乡村医生队伍。
初入大村社区卫生所,所长赵兴忠是黄爱玲的师父,后来成了她的公公。“我公公当了47年村医,经验丰富,深受村民爱戴。他年轻时,经常把村民从家里背到卫生所治疗。他跟我说,‘在农村,我们就是要用最省钱的办法,治好老百姓的病’。”这句话,深深影响了黄爱玲。
一天,一位村民抱着孩子来卫生所。一进屋,她面朝医生“扑通”跪倒,一边磕头一边哭:“请医生救救娃娃吧。”这一幕震惊了黄爱玲,“我感受到这位母亲的痛彻心扉,她把全部希望托付给我们村医。所幸,孩子救活了。”
从那刻起,黄爱玲立志要当一名好医生。每天清晨,她第一个到卫生所拖地、擦桌、消毒注射器、整理药品;跟师时,她认真倾听,做记录,对照药品说明,写笔记。在实践中,黄爱玲渐渐发现知识不够用,水平跟不上,她开始在工作之余,用微薄的工资买医书、报函授班,踏上了自学之路。
30多年来,她先后完成了保山医专中专、昆明医学院大专、云南中医药大学本科的课程,拿到了毕业证,又先后考取执业助理医师证、乡村医生执业证、执业医师资格证。
同事们都知道,黄爱玲爱看书、爱考试,她家医书多、证书多,复习资料更多。大家一度以为,她考证是为进城,没想到,黄爱玲哪都没去。“我从来没想过离开乡村,考证对我来说是提升本事,让我更有底气给村民看病。”
村里人很少有体检意识,除非上了年纪,身体不舒服,才会来卫生所。黄爱玲一有机会就提醒大家,注意身体,清淡饮食,别把小病拖成大病,不舒服一定要去找她。只要黄爱玲在,村民就觉得踏实:“黄医生就是我囡(闺女)”“见着她就心安”“她凭良心做事,是个好医生”……
“大家信任我,依赖我,拿我当亲人,我不能辜负。”黄爱玲说。
村医的一天
山峦绵延,田野叠翠,石子路在田边交会,角落处正是大村社区卫生所。
早上7点,村民们或骑车或步行前来,进门就喊,“黄医生,个在(在么)”“黄医生,我来拿药”。卫生所没有门铃,只有村民推门时的“吱呀”声。诊室里,黄爱玲放下捣药杵,回应着大家。
农忙时,为了不耽误农活,村民大多清晨前来,黄爱玲和同事6点半就到岗。卫生所有两层,一层是中西医诊疗室和观察病房,二层是医生夜班室和档案室。诊疗室前半区是西医设备,后半区是中药橱柜,中间用木桌隔断,木桌上满是刻痕涂鸦,“我进卫生所就有这些桌椅了,上面都是以前的小病号刻的,现在都为人父母了”。
黄爱玲麻利地拉开药柜,阿莫西林胶囊、降压片、风油精……她身后的玻璃柜陈列着各种老物件,铁皮针盒、搪瓷缸、水银血压计、刮痧板,“舍不得扔,这些(东西)都是过去的见证”。
太阳渐渐把水泥地晒得发烫,诊室外的长条木椅上,已经坐满了揉膝盖的、咳嗽的、抱着啼哭婴儿的老乡。写完处方、开完药,黄爱玲捏了捏后颈,又快步来到理疗室,给患者拔上火罐。
“村医的工作,简单来说,就是管理村民的一生。”黄爱玲说,“从女性怀孕到生产,从给新生儿体检,到操心他们打疫苗,再到他们长大、变老……都有我们的参与。”
黄爱玲的时间很少属于自己,她的日历画满了红圈——疫苗接种、孕检随访、慢性病回访……谁家老人咳了几夜,谁家小孩起了疹子,她心里揣着一本写不完的病历。
这个月的随访时间,记者跟着黄爱玲出诊——给高血压患者量血压,给糖尿病人测血糖,给精神疾病患者送药物……
黄爱玲走路快,胶底鞋几乎无声,只有药箱里的瓶子轻轻碰撞,发出响动。她的白大褂衣兜里鼓鼓囊囊,塞着血压计的绑带、处方笺,几颗哄孩子的水果糖。
黄爱玲说,过去跟师父出诊,除了带药箱,还得背锄头,因为一下雨路上全是烂泥,一不小心人就会陷进去,要清完路障才能走。现在条件好了,村村都通柏油路,到最远的老乡家,骑电瓶车只要10分钟。
大村社区6000多位居民中,有800多位老人、400多名高血压患者、100多名糖尿病患者、30多名重度精神疾病患者,还有孕产妇、6岁以下儿童……这些都是黄爱玲和同事的监护对象。
“黄医生和村民处了几十年,每个人的过敏原、家族史、生活习惯、个人性情,她都熟悉,我们写病历,她都会提醒我们注意。”同事赵学广说。
暮色四合,黄爱玲借着最后的天光清点药品,碳素笔在本上划出“沙沙”的声音。
“村民是我的老师”
不同于城里医院的专科医生,乡村医生得懂全科。妇科、儿科、内科、外科、五官科、中医,从头疼脑热到打针清创,从突发急病到各种慢病,村医都要会。
黄爱玲常说,村民是自己的老师,很多知识是大家教的。“我没有系统学过医,知识层面是‘拼凑’的,学什么由村民的病决定,比如他们去城里看病,化验了什么,开了哪些药,回来都会告诉我,我赶紧记下,再查医书,下次遇到,心里就有底了。”
晚上8点,是黄爱玲固定的学习时间,她常常一学就到深夜。“知识是我吃饭的家伙,没有知识什么都是空谈。进入卫生所后,我觉得,只要肯用功,没有什么做不到。”
行医30多年,有多少次深夜出诊、紧急救治、奔波随访,黄爱玲已记不清,她只知道,在自己手上,没有一个村民因病情延误去世。“这么多村民相信我,哪怕头疼脑热都要找我看,处久了,人是有感情的。”
一次,一位老人被山上的毒虫叮咬,因为毒性反应大,老人全身神经紧绷,到卫生所时,还没开口说话,就休克了。情况危急,黄爱玲赶紧验伤,一边打120,一边给老人注射肾上腺素、喂葡萄糖,急救车到时,老人已经苏醒。急救医生说:“多亏抢救及时,不然人就没了。”
在农村,突发事件不少。高热惊厥、误服农药、吃菌中毒、车祸摔伤……“我必须让自己强大,才能应付各种突发情况。在基层,村民遇到危险,我们就是救治的第一关,一定要守住。”黄爱玲说。
过去村子闭塞,村民没受过太多教育,妇女怀孕,没有产检观念,要在家生娃,黄爱玲接生过的小孩就有八九十个。说起这段经历,她仍心有余悸,“说实话,我最害怕的就是接生,都整出焦虑病了,但村民需要,我就得学,就得上”。
“村医要有大心脏”
黄爱玲形容自己:“每天一睁眼,就要投入一场未知的挑战。”
乡村医生承担着农村基本医疗、慢性病防控、公共卫生服务等职能,每天要面对庞大的村庄人口、具体又细微的事务。
黄爱玲家离卫生所很近,走路不到8分钟,但她中午依然待在所里,就怕有人找。半夜在家,她也睡不踏实,害怕敲门声。“过去没手机,我会把急救药和针剂等放在家里,如果半夜有病人来,我能第一时间治。”
对于输液,黄爱玲也格外谨慎,因为“差点出人命”。记者跟着黄爱玲来到病人家,一位70多岁的奶奶指着黄爱玲说:“她救过我的命。”十几年前,有医生给奶奶输液,由于不知道她青霉素过敏,导致过敏性休克,家人赶紧去找黄爱玲,才把老人救下。
这之后,每次输液,黄爱玲都会叮嘱年轻同事,一定要注意病人反应,有没有剧烈咳嗽,是否出现肺气肿、呼吸困难、喉头水肿。
当有病人突发急重症时,黄爱玲觉得最煎熬。“过去医疗条件差,我只能靠临床经验和简单体检做诊断,特别担心误诊。每次化险为夷后,我都会去总结,去看书,我的知识越多,百姓才会越受益。”
除了看病,黄爱玲还是“心理医生”。村里留守老人多,他们觉得冷清,会来找黄爱玲,只要有时间,黄爱玲会静静地听,再送上宽慰。“村医不仅是治病,也是陪伴。有时候,老人也不说话,只是坐在那看我们工作,然后就回去了。”
黄爱玲很容易共情,说着说着就红了眼——这户老人差点去世;那户小孩是留守儿童;这家很困难,但还是来付医药费……
黄爱玲很少想长远,在乎的都是眼前事,“快雨季了,村民们要采菌子了,得提醒他们炒熟……”她拿出本子记上。
最亏欠女儿
黄爱玲觉得最亏欠的是女儿。
在女儿出生后第38天,由于工作原因,黄爱玲不得已结束产假,襁褓中的女儿只能断奶。女儿一岁时,黄爱玲接到深夜急诊,她背起孩子往村民家跑,由于路黑,她不慎滑倒,女儿从背上滑下,摔到了牛粪上。再大一点,女儿要么跟着她上班,要么跟着她出诊。“我老公在镇中心卫生院工作,上班远,比我还忙。”黄爱玲说。
在女儿眼里,“妈妈最了不起”。“小时候,我跟着我妈到一些留守老人家,看到满是污垢的床,闻见刺鼻的气味,都会用手捂着,我妈却不嫌弃,还握着老人的手说话,给他们喂药。”
有时去精神疾病患者家,黄爱玲会让女儿等在门外;有时在卫生所抢救病人,黄爱玲会让她去邻居家。“我妈尽量不让我看生离死别、惊心动魄,但我还是会趴窗看,看我妈怎么治病,怎么救人。”
高考前填志愿,黄爱玲舍不得女儿学医,但女儿却坚定地选择了护理专业。如今的赵梅锦已是一名护士,在云南省阜外心血管病医院工作,她更加理解了母亲的不易。“你永远不知道患者什么时候来,得了什么病,遇到什么意外,我妈说得对,抢救生命永远是第一位的。”
黄爱玲的好学也影响了女儿。赵梅锦曾问她,为什么50岁还在学,黄爱玲给她讲了件事。
一天,有个村民来看病,说是感冒,黄爱玲了解病情后,怀疑是心脏病,叮嘱他上医院查心肌酶、做心脏彩超,但村民没去。不久后,这个村民突然跑到卫生所,高喊“黄医生,我心口疼”,黄爱玲赶紧抢救,并拨打了120。果然,病人被查出冠心病,第一时间做了手术,保住了命。“我妈说,如果之前没看出病因,耽误了,她该多自责。所以,她一有时间就要看书。”
在赵梅锦眼中,母亲阳光自信、热爱生活,“我很佩服她,她还给城里医生看过病呢”。
今年5月,黄爱玲获得一个疗养机会,这是她第一次与村子以外的同仁交流。“我的室友是城里一位泌尿科医生,她信任我,让我给她看病,我还带着她做八段锦。”
女儿在一旁笑,黄爱玲也笑了。“我从什么都不懂,到现在什么都略懂,用了33年,人不要害怕犯错,要在不停纠错中,让自己变得强大。”
赵梅锦说,母亲身上有一种沉静,像一棵老梨树,虽然枝干斑驳,却依然年年开花,结出甜的果。
黄爱玲说,自己做的都是分内事,选择干这行就要干好。“我对自己的期待是,继续守护大村,直到退休。”
黄爱玲,外婆村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