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报专区
您的位置: 国内
温雄珍:背起生活的重 写下生命的诗
2025年05月26日10:15 来源:羊城晚报 作者:孙磊 等
小号 中号 大号

拍封面照时,温雄珍坐在自己的童装店里,瘦瘦小小的她,微笑地看着镜头,跟身后店里的衣服融为一体。很难想象,如此瘦小的女人,写出了那么多有力量的诗歌。

“如果不写诗,我的生活就如同一潭死水。”温雄珍把诗歌视为自己的精神支柱。写诗,让她有了喘息的余地。在热闹的白天,她是童装店的老板,是妻子、母亲;在夜晚或劳作的间隙,她是“生活的歌者”,是诗人。她的诗,治愈了自己,也照亮了他人。

15岁就来广东打工的她,在“打鸡蛋”“洗鱼头”“看见一只麻雀”的生活里寻找诗意。在她的笔下,扫地的阿姨、开货车的司机、烧烤摊旁的烟、江边的风……都变得立体而有温度。

新大众文艺浪潮,给她的生活吹进一缕新风,分享会、座谈会、各种采访纷至沓来。小学五年级就辍学的温雄珍坦言,对这些场合尚未适应,每次发言前都会紧张,但她对写诗这件事依旧满怀信心:“我只想遵从自己的内心,用自己的方式,写自己想写的东西。”

其实在东莞,还有成千上万个“温雄珍”。她/他们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写作,写普通生活,写芸芸众生,写个体的困境,也写时代的回声。正如评论家胡磊所言:温雄珍的诗,写的是生活,是岁月,也是人世间。

15岁“闯广东”

1978年9月,全国首家“三来一补”企业——东莞太平手袋厂开业,拉开了“世界工厂”的序幕。此后数十年,东莞吸引了超2亿人次务工者涌入。他们来自湖南、四川、广西等地,在流水线上缝制全球1/4的动漫衍生品、组装1/4的手机、编织1/5的羊毛衫。而在流水线与霓虹灯之间,这些普通劳动者以笔为犁,还在工业文明的土壤上耕耘出一片文学的绿洲,让“东莞制造”有了精神的肌理。温雄珍就是其中一员。

1990年,年仅十五岁的温雄珍因为生计的压力,从广西老家坐着大巴一路南下广东。那时还没有高速公路,汽车绕着悬崖边开,从车窗看出去就是深谷,她说当时“脚都是软的”,内心虽然充满胆怯,却不能退缩。这一来,就是34年。

起初,温雄珍在广东南海一家布料厂打工,拿的是计件工资,头一个月她拿到105元,自己留了5块,其余100元寄回了家。“那是我第一次看见100元的大钞。”温雄珍幼时家贫,有时饭都吃不上。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家人只能去买玉米粒回来煮着吃。“玉米很硬,当时都是拿来喂鸡的,要煮开、煮透了,才嚼得动。”11岁那年,母亲去世,温雄珍就用瘦小的肩膀挑起了沉重的生活。她顶着大太阳在田里割水稻,挑起粪桶时,担子举起来比她还高,两个桶得拖着地走。

因为交不起学费,温雄珍读到小学五年级时不得不辍学。“当时很想哭,但我也很理解我爸。四个孩子要养,他忙不过来。”

2003至2008年,是温雄珍最艰难的五年。丈夫有病痛,两个孩子还年幼,她必须兼顾带娃和摆摊。早晨,她用三轮车拉货,背着一个小孩,车内再坐一个小孩,一起出门摆摊。好天气时还算顺利,碰上刮风下雨则“很麻烦”。支撑她扛过来的,是一种“硬气”,也是一种解不开的责任感。

生活,锻造了温雄珍的力量与坚韧。如今,她一天还要做两份工。早上八点多到下午四点半,经营自己的童装店;下午五点到晚上十二点,在烧烤店打工。在童装店里,她麻利地卸货,把鞋子、衣服分门别类放好;在烧烤店里,她戴着橡胶手套,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滚烫的开水中快速搓洗抹布。体重不到一百斤的她,却可以轻松抬起几十斤重的木质大圆桌……

与诗歌相遇

小时候家里虽然生计艰难,父亲还是会花钱买书,《隋唐演义》《西游记》《三国演义》……小时候家里有一箱箱的小人书,那是父亲给温雄珍最大的精神馈赠。多年以来,温雄珍一直保留着阅读的习惯。汪国真的诗集、三毛的散文选、鲁迅的小说集、曹雪芹的《红楼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辛波斯卡的诗集……每本书她通常都会看三遍,她说,第一遍是看书,第二遍是读书,第三遍是思考。童年所有的困顿、孤独、人情冷暖,就这样在书籍的熏陶下,悄然变成了诗意的底色。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1992年,温雄珍第一次接触诗歌,是务工回家途中,在县城姑姑家看到一本席慕容的诗集。席慕蓉的《一颗开花的树》,在温雄珍心里种下诗歌的梦。“诗歌独特的表达方式,我很喜欢。”短短的句子,轻盈、灵动,不似她的生活那般沉重。温雄珍开始用诗歌安放自己的人生。

1994年,温雄珍在《江门文艺》发表了自己的第一首诗《如果》,书写情感的懵懂。

年轻时的温雄珍,总因自己不够好看深感自卑。与心仪的对象约会时,她会故意晚到一个小时,用矜持、骄傲的姿态掩饰自己害怕受伤的心。“对方那么帅,怎么会喜欢我这样的人。”这种心态,让温雄珍写诗时有了不一样的目标:“要提升自己的内在美。”

但对于只有小学学历的温雄珍来说,写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便用自己的方式学习,看电视记字幕、听歌识歌词,遇到完全不懂的就问一下别人。很多年后,她已经发表了很多首诗,偶尔还是会出现错别字。

2012年,温雄珍拥有了第一部智能手机,她开始在QQ空间写诗。互联网渠道和平台,让温雄珍的诗歌,从个人爱好慢慢变成一种自觉的写作。

2015年是她诗歌写作的转折点,一个QQ好友把她拉进中国诗歌群,从此,她有了更多同路人。“来自江苏的‘瘦石别园’老师,经常指导我、鼓励我,带我去注册论坛、发表作品,由此我得到很多人的认可。”

她不再是一个人“摸黑”写诗。她越来越懂得诗的本真,是从生活里生长出来的。“离你很近的诗,特别能打动人。有时候一些句子不是刻意写出来的,是自然蹦出来的。”从《扫地的阿姨》《老张》到《迷宫》《木质的肉身》《我在一首诗中想到叙利亚》,温雄珍的诗越写越开阔。

难怪文艺评论家、东莞市作家协会主席胡磊说,温雄珍的诗歌有助于我们重新发掘后打工时代东莞文学的另一侧影。“东莞写作者通过底层化、疏离化、边缘化的方式,重申东莞文学的地域文化质感,早已跳脱出早期的‘苦难叙事’和一味强调新工业文明书写特质的写作范式,缤纷而多元。”

温雄珍写自己,也写他人。在组诗《迷宫》中,温雄珍用个人的视角,探寻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她写市场扫地的阿姨,“我喜欢看她拧开水瓶盖的动作/那里有悲伤,她总是拧得太紧。”

她的诗里,还有群山跟江河。她写巴颜喀拉山“游走在约古宗列曲的绵羊/到了晚上,把群星带回人间”;写阿尼玛卿山“风削石头,从不削柔软的雪/这些魂,真干净”;写怒江“只有愤怒才能更好地保存它们的慈爱”。她写故乡,也写远方的世界。老家的橘园、田野里的养蜂人、紫云英、苦楝树,联通她的乡土记忆。战争题材的诗歌《加沙,今晚你是谁》,表达了她对战争的思考和人性的关怀。

如今,温雄珍的诗受到越来越多关注。她脑海里蹦出的句子,很多都公开发表,变成铅字,温雄珍很开心。她列举了一大串刊物名字,像小孩子数糖果一般:《诗刊》《安徽文艺》《红螺》《广西文学》《作品》《星星》……但她始终没有“刻意要变成谁”或者以诗人自居,她说,写诗只为给自己寻找一个可以慰藉、安放灵魂的地方。

烟火缭绕的生活

相比写诗,打工仍是温雄珍的重心所在。写诗,都是在打工的间隙完成。

温雄珍的童装小店没有名字,位于广东省东莞市企石镇的综合市场,不足10平方米,门口是马路,对面是市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温雄珍吃住都在这里。前面是商铺,挂满了衣服;中间是卧室,床下堆满货物;最后面是厨房。空间狭小、昏暗,即便是大晴天,找东西还是要开灯。

为了扩大店面空间,温雄珍跟周围的商铺学到一招——在门口用两块木板支起一张桌子,上面摆满各式鞋子,卷闸门两边也挂满童装。作为店主和唯一的店员,童装店所有的业务都需要温雄珍一人承担。早上起来,拉开卷闸门,摆放好货物,然后去对面市场买份早餐,跟认识的人打招呼;中午有时候自己做饭,午休就睡在店里,门开着。店里有时候一天都没有一个客人,她就看书、用手机写诗。

马路对面的市场,经常出现在温雄珍的诗中。“太阳从菜市场右侧升起/它巨大的阴影/布满车轮碾动,和谈论蔬菜、肉类的价格/年轻的人总是步履匆匆/他们带动老人们背面小小的震荡/许多车辆停下来,完成西门口的一阵吞吐。”这是诗,也是她的日常。

十年前,童装店还能挣到钱,她只在空闲时做点手工帮补生活。现在实体店生意不好做,她又给自己找了份工作,每天下午四点半去一家烧烤店打工。从童装店到烧烤店,需要走半个小时。温雄珍从不迟到,一到下午四点半,就关上店铺,背起双肩包,前往烧烤店。到店大概五点,要做的事情很多,温雄珍有条不紊地进行。她跟店主一起把两张大圆桌抬到门口,把店里堆在一起的长条桌、凳子摆放开来。扫完地后,她又打一桶开水,戴着橡皮手套的手,在冒着热气的水中快速搓洗着抹布。“这样才搓得干净。”

经营烧烤店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妇,温雄珍很欣赏他们:“两个年轻人,用自己的双手,在东莞买了车买了房,真的很了不起。”其实,回望一路走来的历程,温雄珍自己也很了不起。

生活的种种苦涩与艰辛,都被她写进诗里。“生活/有时是一首快乐的歌谣/有时是一副沉重的担子。生活再沉重/我也不能把你放下。”诗词里,她坦露自己的脆弱,也给自己注一份力量。她说“痛苦就是诗歌的灵感来源之一”,但她更懂得把灰暗写进阳光中,把美好从艰难里提炼出来。她也从不把诗歌作为改变命运的工具:“从没想过通过诗歌赚钱,只想写好诗。”但她依然有一份关于书籍的梦想——“等经济条件好,孩子成家后,我想开一家免费的开放性图书馆。”现实尚远,她坦然接受:“但现在,还是得努力工作维持生计。”

“作诗,不为高尚,只是一种责任。”温雄珍说,只要生活本身尚有余温,她就会继续坐在东江边或者烟火气缭绕的烧烤摊边,在沉重与轻盈之间,为自己、也为更多素人,写下更有温度的诗。

文\羊城晚报记者 孙磊 刘颖颖 实习生 朱玺文 图\唐德荣


责任编辑:蔡晓慧
关键词:

温雄珍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