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彤
1971出生于北京,歌手、音乐人、民乐演奏家,中央民族歌舞团一级演员、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1991年组建轮回乐队并担任主唱,1999年加入“丝绸之路合奏团”并两次获得格莱美奖。其代表作包括《烽火扬州路》《龙族》《塔玲珑》等。
校音,是吴彤每次上场前必不可少的环节。3月29日,他受邀参加中日笙乐交流活动,登台前便有一段调音点笙的时间,古代称之为“靖笙”。这个过程又被称为“点簧”,指通过增减簧舌上朱砂蜡的重量来调节音准。
“蜡多了音就会低,反之则升高。”簧舌只有几毫米宽,蜡头约莫芝麻粒大小,失之毫厘的变动就会造成谬以千里的听觉差别。往往,吴彤要在这毫米之间找到最适应的平衡点。标准有二:第一,是让簧舌处在最佳位置,即便吹以最弱的气息也能发出响动;第二,是让定音在五度相生律之间平衡,以便演绎不同风格的作品。
2017年,吴彤到云南边境采风,和当地人一起表演、合奏。
“就像调钢琴一样,调律师有自己的经验标准,不看表,纯靠耐心和技巧一个个对比调整。”吴彤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一般细节调整需5到10分钟,整把笙调音要两三个小时,有时甚至需要半天时间。“就像做了一次气功,整个过程能让人平心静气。”
音调完了,上台,吴彤演奏经典笙曲《凤凰展翅》和他创作的《极》两首作品。他手里的笙仿佛一支管乐团,发出千军万马的声响,连身后的屏风都被震得移了位。曲终意未尽,台下观众隔了三四秒才缓过神来鼓掌。
极致的静换以极致的动,是笙的奥妙,也是吴彤的人生写照。
从静下来到燥起来
静—动—静,是吴彤的音乐轨迹,且每一步都以20年为单位。
20岁以前,吴彤最重要的功课就是磨性子。他生于音乐世家,是宏音斋笙管制作技艺的第四代传人。从他的太爷爷起,吴家便从事制作和演奏中国民族管乐器,他的父亲吴仲孚也是笙管乐器制作大师。笙,是起源于我国的古老吹奏乐器,先秦时期已广泛流传。笙是世界上最早使用自由簧的乐器之一,后来也影响了西洋管风琴乐器的发展。
吴彤出生时满身通红,毛发旺盛,父亲给他起名“彤”——一个充满继承与发扬意味的字眼。他从小被寄予厚望,也承受了极为严格的音乐训练。2岁会说话,3岁唱京剧,5岁就领到了人生的第一把笙。小学时,他每天对着一把笙勤学苦练。父亲上班前,会留下10盘空录音带和一部“砖头”录音机,吴彤放学回家,先把录音带放进录音机,按下录音键后开始练笙,父亲会逐一检查。“那时候非常痛恨这件乐器。”
13岁时,吴彤获得了人生第一个全国乐器比赛一等奖。此后,他的音乐苦修之路“变本加厉”。除了练笙,还要学着制作笙,“练习不认真,父亲就罚我‘研绿’。”
绿,是笙音的点睛之笔。笙的簧片由黄铜制成,吹久生锈后就会影响发音。老祖宗的解决办法是将五音石加水反复研磨,直到磨出绿色的浆,再把绿浆涂抹在簧片上,防止簧片生锈的同时还能让音色变得更空灵。
“差不多两三个小时一直研磨,换着手研,换着姿势研,太无聊了。”再后来,砍竹、通竹、烤竹、刻簧,别的孩子还在玩俄罗斯方块,吴彤就能自己做一把笙。如今,他出国演出必带工具箱,乐器出问题时随手就能修。
1990年,吴彤从附中升入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在此之前,他已广泛涉猎了摇滚、爵士、布鲁斯和港台流行音乐,并被这些音乐的激情和律动吸引。“那时候让我听一个很慢的声音,是要抓狂的。”20岁时,他和同学组建了轮回乐队,几个学古典乐的年轻人玩起了摇滚。排练、写歌,通宵达旦。父亲一边背着他问老师:什么是摇滚乐?会不会学坏?能不能支撑未来的生活?另一边又会拖着重病的身子,在深夜推开房门,对正在写歌的吴彤说:“饿不饿,要不要给你做点吃的?”
“看我这样努力和投入,他似乎渐渐地接受了我的选择。”
1995年,轮回乐队的第一张专辑《创造》正式发行,一首将民乐和摇滚创新融合的《烽火扬州路》引爆乐迷。吴彤也从静下来的阶段,迈入了燥起来的时代。
在“丝路”实现了回归
《烽火扬州路》的初创,是在吴彤高二那年。一个中午,他放学骑车回家,一边骑一边唱。刚骑到南礼士路儿童医院路口,一段旋律突然出现在脑海。他立马停车,用随身听录下来。当时,语文课正在教《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他就把辛弃疾的词填进曲中。等到学校元旦晚会,他和同学表演了这首歌,“全校的人都说这歌太有意思了,竞相传唱”。
1992年,轮回乐队第一次进棚录音,吴彤唱的就是《烽火扬州路》。录音师王欣波说:“既然是宋词,可不可以加点中国元素。”大家试了各种民族乐器,最终琵琶与双吉他交相呼应,熬到凌晨3点终于开唱。“或许是声带还没完全苏醒,更多了些声音的张力。”录完天已亮,几人吃完早饭,坐着头班公交车,各自回家。后来,《烽火扬州路》成为轮回乐队的开山之作,也奠定了他们将摇滚与民乐融合的风格。之后,他们又渐渐打开主流市场,成为第一支登上央视直播晚会的摇滚乐队。
2016年11月,吴彤(右一)、马友友(右二)与丝绸之路合奏团在中国国家大剧院演出。
1999年,吴彤受音乐家盛宗亮邀请前往美国密歇根音乐学院讲座。他带了14件民族乐器,一边讲解一边演奏,备受好评。当时,盛宗亮正与大提琴演奏家马友友策划“丝绸之路合奏团”的项目,就邀请吴彤加入。这个项目的创团初衷是“以音乐消弭歧见”。它集结了东西方不同地域、文化背景的音乐家,相互激发、共同创作,通过音乐的艺术性和共通价值来促进文化交流、思想交流。
一开始,在丝绸之路的大家庭,吴彤急于展现民族文化的魅力,但这反而成为与其他音乐人合作的壁垒。“我开始体会到,在觉得自己文化强大的时候,更需要一个敞开的视野,需要包容、多元。”过去20多年,丝绸之路合奏团在世界范围内巡演,吴彤既改编中国民歌、琵琶曲、江南丝竹,也用笙演奏出印度的旋律、阿拉伯的音阶、西班牙的拍子……唱了近10年摇滚,吴彤又重新认识到笙的魅力——它同样可以现代、国际,充满想象力。2010年、2017年,丝绸之路合奏团两次获得格莱美奖,吴彤也由此登上了世界音乐最重要的领奖台之一。
对吴彤而言,马友友是良师益友。一次在纽约演出,他因时差问题嗓子疲惫,唱一个长尾音时突然哑嗓。马友友便用大提琴模仿这个“戛然而止”,仿佛告诉观众曲子就是这样写的。“像这样冒着背黑锅的风险替我圆场,大多数人是连想都想不到的。”
一次,吴彤问马友友:“你认为乐器有灵魂吗?”马友友回答:“我相信会有的,因为在乐器被制成以前,它们都是有生命的树啊。”
可以说,从20岁到40岁,吴彤在轮回乐队实现了叛逆,又在丝绸之路合奏团里完成了回归。
想让音乐感动自己
四十不惑,是吴彤真正走近笙的年纪。“40岁以前,我基本都在挑战笙的极限,最快的色彩、和弦,各种复调。”他对记者说,“接触的传统音乐多了,慢慢发现了笙的更多魅力,优雅的、极简的,需要耐心和定力的特质。”
那段时间,他做了大量笙的考究。在晋朝潘岳写的《笙赋》中,他看到古人形容笙音是“直而不居,曲而不兆,疏音简节,乐不及妙”;在古诗中,他看到南唐皇帝李璟用“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表达风雨飘摇之感,哀而不伤;在音律典籍里,他发现笙又被称为“太簇之气,正月之音”,通“生”字,意味着万物复苏,生生不息……
他为笙总结出4种精神:和、德、清、正。“它是具有中国传统精神的一件乐器,可以折射出中国人的智慧。”
对笙的“再发现”,让吴彤有了家族一脉相承的使命感。他看待世界的角度也更柔软、豁达了。许多90后对吴彤最深的印象,可能是2000年他为电视剧《春光灿烂猪八戒》演唱的片头曲《好春光》。很长一段时间,他对那首作品没有太在意,心想那只是为生活做的一个“工作”,算不得发自内心的创作。但这些年,越来越多人跟他说,“那首歌是我青春的回忆。”他渐渐意识到,音乐的价值也可以有不同角度的考量。
“年轻时拼命想证明自己,更多是离经叛道;现在,会想自己或者音乐可以贡献给社会什么,能给听众带来什么。”他说,“通过我的努力让听众开心,陪伴一群人成长、变成他们的青春回忆,同样是音乐很重要的功能。”
来到知天命的年纪,吴彤少了执念,多了专注,“想让音乐感动自己,然后感动周围的人”。他分享了一段经历:“大学时,我去山西采风找一个民歌手。下了火车坐汽车,然后坐拖拉机来到村子。结果那歌手不在。正要离开时,听到有一家人在唱歌,我透过那个门看,是一个木匠,完全不是专业歌手,但那种发自内心的唱,声嘶力竭的喊,完全感动到我了。”
2025年1月24日,吴彤在2025网络视听盛典舞台上表演。
现在回想起来,那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返璞归真。经历了技艺的磨练、摇滚的叛逆、传统的回归——那份真,正是他接下来的人生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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