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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华栋:“业余作家”造城堡
2025年04月08日17:07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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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邱华栋:直到钢笔滑落指尖

在作家邱华栋的创作里,一些数字十分重要。他写武侠小说,写了十个短篇,结集为《十侠》;他写历史小说,一写就是四个长篇,形成“中国屏风”系列;再早一些,他写城市题材,下笔就是三五十篇……他从不写零散的东西,每次着手新的题材,都规划得整整齐齐,几年过后,总能凝结成一些实实在在的成果。

去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空城纪》里,也有数字的排列组合。这部西域题材的历史小说,分为六章:龟兹双阕、高昌三书、尼雅四锦、楼兰五叠、于阗六部、敦煌七窟。每一章主体内容,正是二、三、四、五、六、七节,像一座金字塔。

他有一颗建筑师般的大脑,有条不紊地建造自己的文学城堡。

“千万别把经验给零卖了。特别是现在这个注意力时代,必须强化你的符号,经常得问自己,你是写什么的。”邱华栋笃定地说。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这个想法就根深蒂固,直到今天。

大学毕业至今,邱华栋从未成为专职作家。他一直有社会工作在身,先是媒体记者、编辑,后来做文学期刊主编,直至成为中国作家协会专职副主席。作家是他的身份,但写作始终是业余行为。

现在,更重要的数字,是排满活动与会议的日程表。他的位置常常在主席台和发言席上,以至于有时让人忘记,他也是一位著作几近等身的高产作家,并且,还在持续用笔筑城。

时空穿梭术

“在近千年时空里来回跳跃。有一点像武术,有声光电,非常绚烂。”去年在上海的一次对谈中,上海作家孙甘露对《空城纪》如此评价。但对于生长自新疆的作家,时空穿梭之术近乎本能。

《空城纪》 600多页篇幅,写了六座西域古城。30多个角色以“我”为主语开口说话,有史书中记载的西域国王、和亲公主,有虚构的敦煌沙门、精绝国小兵,有近代探险家、当代学者,还有佛像、骏马,甚至一枚铜钱、一块木简。苍凉沉寂的西域,因为这万事万物的自述有了声音。

邱华栋。本文图/受访者提供

邱华栋是新疆昌吉人,在写作的前20年,他并未将新疆视为主题。但多年前的一次经历,让他始终难忘。十几岁时的某年暑假,他和小伙伴骑车、坐长途车到处跑,无意间闯入一片废墟,芨芨草和骆驼刺中间,无数野鸽子突然腾空,如旋风升起。他后来知道,那片废墟是唐朝北庭都护府遗址。

人到中年以后,心中有了历史感,记忆中的这一幕,在脑海中被重新涂抹上色。面对荒凉、壮美、勾起无限想象力的废墟之城,他看到的不再是夕阳与鸽群,而是空城里曾经活过的人与事。新疆人血脉里的“DNA”,开始滚动起来。“(新疆作家)刘亮程现在来北京,我见到他都亲切了起来。”邱华栋笑着说。

法国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写过一本经典历史小说《哈德良回忆录》,以罗马帝国皇帝第一人称下笔,直陈内心。邱华栋认为,这种写法彻底改变了历史小说,使得历史小说拥有了内心的声音和精神的深度,成为现代小说。从技法到理念,邱华栋都是尤瑟纳尔的同路人。

去年出版以来,这部厚如砖头的小说屡获嘉奖,登上各种好书榜,每两个月加印一次。也是在最近几年,作为作家的邱华栋,受到文学界的集中关注,不少主流文学期刊做了关于他的专题。同代写作者中,邱华栋的创作力越发顽强。

邱华栋在中国作协八楼的办公室,犹如一座小型当代文学馆,每位作家的书码在一起,同行新作他一一过眼。书橱一角码着一摞半人高的书,有三四十本之多,“都是我最近五六年出的,有几本新书,还有一些重印和新编的文集”。他数了数,写作生涯中仅小说就已经出了30多部,还有不少非虚构、诗歌和散文,总数超过1000万字。最新一套文集刚出了第一辑8本,后续已经规划到第四辑。

采访中途,座机响了,他简短应了一声,拿上笔记本就出去了。半个小时后回来:“我们继续。”这是他一周内难得不用开会的一天。“我白天做的就是文学工作,不会消耗自己。晚上回家关起门写自己的东西,也不累,也不着急,很愉快。”他说,不像卡夫卡,白天在保险公司干得很烦,所以要把小说主角格里高利写成一只甲虫。

邱华栋出门时,拎着开会常用的那种会务包,里面装着签字笔。早春季节,他身穿黑色西装、白衬衫、黑皮鞋,这身装扮让他可以随时走进各种会场。他今年56岁,肚子微凸,体态已经走向圆润,但还可以一蹦三尺高。他曾经是个习武之人。

整个中学时代,他都在武术队练武术,每天早晚练三四个小时,长拳、南拳、通背拳,刀、枪、剑、绳、镖都练过。有一年,他去看望教他功夫的语文老师,突然想到可以写一本武侠小说,庆祝老师的八十大寿。于是就写了十个武侠故事,从春秋写到清朝。

这本小说集的诞生过程,差不多可以说明他的创作风格——迅捷,跳跃,自信,又深深根植于人生经历。

浏览邱氏作品,时间上,从当下到历史;空间上,从中国到世界;题材上,从写实到幻想……每次灵感袭来,他都像个建筑师,精准谋划,迅速搭建,从不拖泥带水。同辈作家李洱曾说,邱华栋少年成名,写作者得到承认之前的那种挥之不去的自我怀疑,对他来说至少是稀有的,他的写作有着别人不具备的自信。

“我确实从来没自我怀疑过。”邱华栋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我发现经过训练以后,只要通过阅读和勤奋地写作,这条路就能一直走下去。”

邱华栋16岁开始写作,18岁出作品集,凭借创作免试被武汉大学中文系录取。他真正成名是在20世纪90年代。大学毕业后,他来到北京,在《中华工商时报》做记者。那是1992年,市场经济起步,迅速扩张的大都市、花样翻新的新生活、世纪末的狂飙与颓废,给一个外省年轻人以巨大冲击。他白天写完新闻,晚上摊开稿纸写小说,将对城市的观察体悟零时差地编织进小说故事里。

那时,莫言在写《丰乳肥臀》,余华在写《活着》,王安忆在写《长恨歌》,刘震云沉浸在数百万字的“故乡”系列中。而一批年轻作家抛掉沉重的历史负担,跃入对滚烫生活的书写。邱华栋与这一批同时代作家被归为90年代“新生代作家群”,相提并论者有述平、朱文、东西、李洱等人,他们集体闯入文坛。

城市速写者

有一段时间,邱华栋租住在后海附近,身边有几个外地青年朋友。后海聚集了一批文艺青年,从外地来的摇滚歌手、画家等都出没于此。他写了一部中篇小说,刻画这些年轻人在城市里的冲撞与彷徨。

1995年,这篇《手上的星光》发表在《上海文学》。李洱读到这篇小说,立即意识到,这是个雄心万丈的作家,“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可能开创了90年代文学的另外一脉”。至今仍有不少评论家提及这个中篇,小说开篇就有一大段外地青年对北京的体察:

“在这座充满了像玻璃山一样的楼厦的城市中,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必须得尝试去爬爬那些城市玻璃山。肯定有人在这里摔得粉身碎骨,也肯定有人爬上了那些玻璃山,从而从高处进入到玻璃山楼厦的内部,接受了城市的认同,心安理得地站在玻璃窗内欣赏在外面攀援的其他人,欣赏他们摔下去时的美丽弧线。”

“手上的星光”是一个直白的比喻,星光落在手上,却握不住,像希望一样缥缈。

这篇小说大致可以代表邱华栋那一时期的创作立场。他的故事里,呈现了大量北京新兴的城市景观,酒吧、咖啡厅、BP机、时装秀、电视购物……长安街和东三环崛起的高楼大厦,成为很多故事发生的布景。他尤其敏感于商业品牌,燕莎购物中心、凯宾斯基饭店、欧罗巴牌大雪茄、必胜客、麦当劳……具体的城市地标和商业品牌,本身就是邱氏故事的重要角色。他自己形容,就像照相机一样,快速拍下城市的一幕幕景观。

因为对那一时期中国城市化的贴身记录和反思,他的独特性很快受到注目。1995年,著名作家刘心武就与年轻的邱华栋对谈,提出他的创作是“与生命共时空”。北京大学教授陈晓明说,当北京剧烈改变以后,我们也许要通过邱氏小说来回忆那些消失了的城市风景。

那是他第一个创作爆发期。有时从报社下班后,他溜达到三里屯,钻进一间酒吧,点一杯酒,趴在桌上写出一个五千字的短篇。身边人来人往,DJ放着噪声,他沉浸在纸上王国里,充耳不闻。有时需要酒来助兴,一晚上喝干一瓶红酒,一个多月就能浇出一部长篇。

新闻结束时,文学开始了。工作结束时,创作开始了。有一次他在外采访,目睹一个擦玻璃的“蜘蛛人”摔死,没过多久就以“蜘蛛人”为主角写了一篇小说。他对城市的解剖,往往是在写实基础上夸张、变形、符号化,充满了隐喻和超现实色彩,揭开城市光鲜外表下的某些暗面。在青年邱华栋笔下,城市迅速膨胀。外省人进入大城市,就像进入一场命运闯关游戏,不成功,就坠落。一种混杂着兴奋和恐慌的生存焦虑,贯穿在他那一时期的很多小说里。

“当时我已经意识到,我不像那些有农村经验的作家,他们背后有深厚的土地,随便一写,就既沉重又辉煌。到了这个时期的城市,好像根突然断了。这是我们这代人的特点,所以以前我说,我没有那种文学的故乡。”邱华栋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程光炜说,邱华栋早期城市题材小说有“峻急的叙述,急于表达的姿态,密稠的人物动作”。从技法上看不乏稚嫩之处,但探索性很强,给人的印象十分深刻。

十几年间,邱华栋写了近百篇短篇小说,勾勒北京的青年和中产生活,还有多部长篇小说出炉——《夜晚的诺言》《白昼的喘息》《正午的供词》《教授的黄昏》——也是整整齐齐,构成了“北京时间”系列。

1998年,邱华栋买房了。他在郊区买了套二手房,前业主是个德国人,留给了他四扇高大的屏风。他看着屏风上画的古代故事,突然觉得这个痴迷中国旧物的老外,很像一百多年前来到中国的那些外国人。这个感受催生了“中国屏风”系列长篇,以近代以来进入中国的外国人为主角,如四扇屏风,也是整齐的四部。

“中国屏风”开启了邱华栋的第二文学战场:历史小说。到40岁上下,他的创作思路清晰起来:一边是“与生命共时空”的书写,一边是对历史的想象性书写。他往往交叉着写,一边一本。随年龄增长,“与生命共时空”也走到了中年岁月,前几年出版的《哈瓦那波浪》里,有失独、离婚等中年遭遇,脱胎自身边的真实人生故事。

相比于年轻时的激愤,中年语调更为舒缓。当他的人生穿越过青春的急流航道,驶入更为宽广而平缓的水面,来自生活表面的跌宕和刺激自然衰减,而从历史和地理生发的想象,反而打开一个空间更宽阔的世界。显而易见,历史写作成为邱华栋更为重要的领地。

“文学劳模”的中年

让邱华栋列出三部自己的代表作,他毫无迟疑地回答:《空城纪》《北京传》和《现代小说佳作100部》。其中两部都出版于去年,《北京传》出版于2020年,也是晚近作品。这个评价,透露出一位作家对自我成长的满意,也说明他毫不念旧。

邱华栋的超大阅读量,在文学界赫赫有名。他写过大量关于作家的评论文章,这几年重新整理、补充,在1922年至2022年的100年中,选出世界100位作家的100部小说,写成《现代小说佳作100部》。这是作为一位胃口惊人的文学读者列出的文学清单。

《北京传》则是一部以北京城为主角的传记,他将多年对北京史的阅读化为非虚构长篇。这次写作可能无意间又开辟了一个新战场——新作《祁连山传》刚刚交稿。

《诗刊》主编李少君与邱华栋相识于武汉大学读书期间,多年来一直是文学上的同道。他觉得,邱华栋的创作是总体性的,计划性很强,有一种钻透精神。“比如他早期写城市小说,就要把城市里所有新职业都写一遍,挨个写。这种大规模的创作里,总会有些比较出彩,有些比较弱,但要总体去看。”李少君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邱华栋很坦诚地承认,一些作品留有遗憾。比如初写“中国屏风”时经验不足,被历史材料束缚了手脚,这几年又回头改写。《十侠》里五六篇算是不错,写到还差两篇时,他到处翻古代传奇和兵器谱,非要凑满十篇。“‘十景病’就是我。”他笑呵呵地说。

早期写作城市小说时,他就意识到,这种对提取城市符号的象征式的写作,不乏幼稚和漂浮。评论界也有类似批评。但不止一位评论家认为,邱华栋最具风格和最有成绩的创作,就是20世纪90年代那批中短篇。“我不太认同,”邱华栋说,“90年代那批小说已经浮现出一些文学史的价值,今天回望,确实难得。但一个作家就像一棵树一样在慢慢成长,我一定是越近的作品会越好,我认为《空城纪》肯定更成熟。”

邱华栋同时也是中国作协青年工作委员会主任。每年,他会牵头拉出一份几十人的作家名单,都是活跃着的40岁以下年轻作者。手头没有的书,他自己买来看,还推荐给作协的其他领导,提醒他们关注。

《天涯》杂志主编、海南省作协副主席林森是一位“80后”作家。当年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联合招收作家研究生班,时任鲁院常务副院长的邱华栋给林森打电话,鼓励他报名:“要想写出你心目中的海南岛,你得走出来,你得到北方来看看。”在北京读书期间,林森写出了长篇小说《岛》和中篇小说《海里岸上》。“他视野开阔,对国内诸多青年作家都特别关注。”林森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林森的同班同学朱山坡、陈崇正等人,也是在邱华栋的鼓励下,从南方来到北京学习,这些作家后来写出了他们的重要作品。

邱华栋也关注素人作者,他请范雨素参加作协活动,进故宫与院长交流。有一次,“外卖诗人”王计兵受邀到北京做节目,主持人是邱华栋的朋友,他还私下跟朋友打听,耽误了人家工作时间,有没有给作家付酬劳。听到有劳务报酬,他放心了。归结起来,他觉得:“我们都是同行。我从十几岁就开始写作,热爱文学,所以对每一位同行都觉得特别亲近。”

而他自己,到50岁以后,这位写作劳模不仅没有减速,反而狂飙起来。李少君记得邱华栋曾经对他说,当一个大作家,首先作品数量要足够多,希望以后图书馆一面墙都是他的书。李少君听了很震惊,觉得他有一颗雄心。

“在报社那十年养成了习惯,得按时交稿排版,所以随时随地都能写。这样就不娇气,有些作家写作时有很多‘毛病’,这我都没有。”他笑道。晚上回家,关起书房门,打开音响放一首古典乐,他就能迅速进入写作状态,一个月便积累数万字,一个假期常常能集中精力整理完一本书稿。

他没有下笔的心理障碍。“写作首先是个体生命的表达,离伟大比较远。写出一个伟大的作品,这个特别难,一个作品写出来大概是什么层次,自己也知道。”他说。

他隐约感觉,如果脑子里正在构思的几个作品能够出炉,会出现更好的代表作。他还在不停地写,一个晚上连着一个晚上,一个假期接着一个假期。就像他的文学偶像之一尤瑟纳尔所说:“假如时间允许,我将一直创作,直到钢笔从我的手上滑落。”


责任编辑:蔡晓慧
关键词:

邱华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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