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冠文,1942年出生于广州番禺,1950年迁居香港,导演、编剧、演员。代表作品有《鬼马双星》《半斤八两》《摩登保镖》等,曾获首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主角、第四十届香港电影金像奖终身成就奖、第四十一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配角。2024年12月,由其主演的电影《破·地狱》在内地上映。
香港红磡,一处灵堂中央。喃呒师傅(香港殡葬文化中超度先人的法师)身着暗红道袍,一边喃喃诵经,一边挥动宝剑,绕着火盆踱步,火盆外圈放有9块瓦片。舞步穿梭间,他将瓦片逐一击碎,一口生油喷出,火焰腾空而升好似涅槃。
至此,亡魂的尘缘也便终了。
这是电影《破·地狱》的开场,82岁的许冠文饰演喃呒师傅郭文,以超度亡灵为业。这部借香港传统殡葬仪式“破地狱”探讨生死课题的电影,上映当天打破香港电影首映日票房纪录,上映不到一个月就问鼎香港影史华语电影票房冠军。
电影《破·地狱》剧照。
2024年12月,该片在内地上映,仅10天就票房破亿。
为了拍摄这部电影,许冠文也打破了自己的纪录:第一次扮演尸体,第一次凭借正剧作品打破票房纪录,也第一次对喜剧有了不一样的看法。他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只要看完电影,你觉得这个世界是美好的,那这就是喜剧。”
这位初代香港电影喜剧之王,自认在八旬之际,终于参透了喜剧的奥秘。
喜剧演员对痛苦特别敏感
2023年4月16日,第四十一届香港电影金像奖颁奖礼在香港文化中心举行,许冠文凭《风再起时》获最佳男配角。81岁的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获奖,领奖时他说:“今晚我特别兴奋,因为我没有拿过不是搞笑的奖,今天可以把我当作新人的身份。”
在《风再起时》中,许冠文为郭富城和梁朝伟做配角,饰演廉政公署调查主任李子超,从直接驳斥“礼尚往来”为“礼崩乐坏”,到面对贪腐利益各方痛心疾首、慷慨陈词,皆是电影点睛的华彩。脱离喜剧后,许冠文展示出更为宽广的角色跨度与不俗的表演层次。“喜剧演员通常看生命看得很深入,对痛苦特别敏感,”他说,“但喜剧演员正是着眼于痛苦,才希望为他人带来欢乐。”
导演陈茂贤同样相信喜剧演员有能力呈现正剧作品,于是拿着《破·地狱》剧本找到许冠文和黄子华,两人几乎没有犹豫便应下了。除了剧本、题材足够稀缺和动人,另一个关键是——这场等了32年的合作即将成真。
1992年,黄子华为电影《神算》做编剧,并出演了一个小角色,许冠文和他约定,如果日后想出新点子,就约黄子华出演。结果许冠文接连几部作品票房失利,逐步转至幕后;黄子华则凭借栋笃笑(单口喜剧表演形式)和近年的《毒舌律师》《还是觉得你最好》等作品,从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摇身变为观众口中的子华神”。
“喜剧之王”与“子华神”终于联袂,并不负所望,在电影中呈现出了喜剧演员特有的敏感与细腻。《破·地狱》开始于婚礼策划师魏道生(黄子华饰)因婚礼市场萧条而被迫改行,成为葬礼经纪人。经熟人介绍,他与喃呒师傅郭文组成搭档,故事就在新观念与旧传统的冲突中展开。魏道生认为必须服务好活着的人,才能挣到钱;郭文抱守旧习,认为只有“死者为大”。二人在理念上互不相容,却又在历经4场葬礼后,在度死者、度生者、度自我的过程中互相救赎。
文哥与道生,在片中代表的就是旧与新,而最能展现二人关系变化的桥段,就是3场唱《客途秋恨》的戏码。他们在电影中唱过3次“天各一方难见面”:头两次都是文哥带道生,一唱一和,最后一次是道生独唱,无人回应。
诠释唱段时,文哥提出要把歌词中的“难”字拖得很长——拉长的“难”字,正道出生命的脆弱和无奈。文哥去世后,道生模仿文哥独唱,也正说明了新观念与旧传统开始互相理解、交融。
影片最后,文哥在遗书中拜托道生帮忙完成他的遗愿——一儿一女始终是文哥心头难解的结,儿子志斌虽继承了文哥衣钵,却视之为牢笼;视父亲为偶像的女儿文玥反而被一直排除在“传男不传女”的行当外。道生选择让文玥替文哥完成“破地狱”仪式。对受制于规矩和传统一辈子的文哥来说,这就是一种“破”。
在广州路演时,许冠文坦然谈论自己的死亡观。他希望自己离开后,骨灰能撒入大海,让一生可以随风而去,随浪而去。他引用电影台词说:“何必介怀什么时候下车,不如好好欣赏沿途的风景。”
统领时代的喜剧之王
《环球人物》记者问许冠文:如果要给自己的演艺生涯选取3个人生瞬间,会选择哪3个时刻?许冠文选择的是1974年的《鬼马双星》、1981年的《摩登保镖》和2024年的《破·地狱》。这3部影片,是许冠文事业中3个“破纪录”的瞬间。“破纪录”也曾是许冠文的名片。
1942年,许冠文出生于广州番禺,家中有3个弟弟:许冠武、许冠英、许冠杰。后来“文武英杰”兄弟4人皆成为香港演艺圈中举足轻重的人物。1950年,许家移居香港。一家人住在钻石山棚户区,挤在铁皮和木板搭建的临时房中。困苦的童年,让许冠文下定决心:“一定要成功,不管有多困难,也不会比那时候的生活更艰难。”
电影《摩登保镖》剧照。
家境困难,自己又是长子,许冠文从中学二年级开始就兼职贴补家用。师范毕业后,许冠文成为一名中学教师,但因没有大学文凭,工资比同事低一半,他十分不服气,发奋考入香港中文大学联合书院。在校期间,他不仅担任学生会会长和辩论队队长,还在夜校、补习社兼职赚外快。
大学毕业后,许冠文在“歌星”弟弟许冠杰引荐下进入TVB,拼尽全力抓住每一个机会:一个通宵把“星辰杯校际问答比赛”计划书摆在TVB领导桌子上;主持《双星报喜》的同时,每天给《欢乐今宵》写段子;为拿到《大军阀》庞大虎的角色剃光头扮丑。
拍摄《大军阀》期间,许冠文“拼命三郎”的性格让导演李翰祥很是喜欢。他邀请许冠文到家中做客,教他电影如何构思、拍摄、剪辑。从李翰祥身上,许冠文感受到电影的魅力,“电影原来可以影响世界,那拍电影跟当总统没什么区别”。30岁的许冠文,为自己的浑身劲头找到了出口。
作为当时少有的大学生导演,许冠文的电影语言是“知识分子式”的:形式虽然是喜剧,内核却有极强的社会责任感和人文关怀;讲的虽然是市井故事,气质上却带有强烈的反思与批判。
年轻时的许冠文自编自导自演。
1974年,由许冠文自编自导自演的《鬼马双星》上映。彼时香港经济腾飞,热钱滚滚,但贫富差距也在加剧。许冠文借一个“老千”之口,道出底层市民的怨愤:“勤力就可以发达吗?你不看看新界的牛。发达的人是坐着不用做的。”该片票房破纪录地达到625万港元,超过李小龙遗作《龙争虎斗》以及邵氏公司的大制作《七十二家房客》,许冠文在香港影坛一炮而红。
电影《鬼马双星》剧照。
之后,许冠文制作的电影《天才与白痴》《半斤八两》《卖身契》等接连打破票房纪录,掀起“市民喜剧”风潮。在许氏喜剧中,许冠文通常不笑,而是使用情节、台词、道具引发笑料,他因此获得“冷面笑匠”的绰号。
通过电影,许冠文准确把握住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香港的时代脉搏,创造了一波又一波的观影浪潮。1982年首届香港电影金像奖,他凭借《摩登保镖》拿到最佳男主角。这部电影同样是刷新香港票房纪录之作。
那个时期,纵观香港影坛,能打败许冠文的只有许冠文,他是统领那个时代的“喜剧之王”。
港味是人情味
1990年,香港影评人常称其为“周星驰年”。这一年,周星驰有11部电影公映,几乎每月一部。《赌圣》《赌侠》两部电影票房接连突破4000万港元大关。那年8月,许冠文的《新半斤八两》公映,最终票房2634万,排名年度第三,这也成为他主导制作的最后一部年度票房前十的作品。
1991年,香港演艺界为华东水灾筹款而拍的《豪门夜宴》上映。片中周星驰和许冠文有一段在餐桌上争抢鸡头的情节,似乎预示着“喜剧之王”的交接。1992年,许冠文邀请黄子华合写的《神算》上映。“拍完《神算》后,我感觉我脑袋里面的东西大概都已经写完了。”许冠文暂停了自编自导,如同他对黄子华讲的,“如果日后想出新点子再开始。”
上世纪90年代,是“双周一成”(周星驰、周润发、成龙)的时代,也是香港电影影响力达到巅峰的时代。21世纪,随着资本北上、全球电影市场变化,香港电影进入转型期。“观众对入场观影的要求越来越高,而且都在追求前所未见、耳目一新的东西,只有电影的题材好、故事好,才有动力获得成功。”许冠文说。
如今的香港影坛,相较于过去的大制作,“小而美”的现实主义题材反倒更胜一筹。2024年,年初一部《年少日记》,年末一部《破·地狱》,都实现了口碑、票房的双丰收。这和许冠文的观察不谋而合:“香港电影最难能可贵的,不外乎是人情和生活的细节。”
经历超过半个世纪的演艺生涯,许冠文最终回到了返璞归真的创作理念。这份真,是他创作之初“笑对人生”的小人物情怀,是他年过八旬依然寻求突破的勇气。就像他对记者阐述自己对“破地狱”的理解:“只要重新上路,就一定有一条路。”
这条电影之路,无穷无尽,也趣味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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