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71岁的英国原子光谱学博士罗杰·胡顿（Roger Hutton）决定成为一名科普博主的时候，心头不禁飘过了一丝疑虑。在业内，他是毋庸置疑的权威。但对于广大社交媒体用户而言，他只是一个陌生而普通的外国老头，人们凭什么听他说，又凭什么相信他所说的？

“我为什么有这个资格来和你们谈谈物理呢？”他在自己发布的第一条视频里作了这番自我介绍：他先后获得了伯明翰大学数学物理系的理学本科学位，伦敦帝国理工学院的应用光学硕士学位以及瑞典隆德大学的原子光谱学博士学位。曾在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实验室工作过，很多年前，物理女王吴健雄正是在同一个实验室里进行了铀裂变产物的实验。

2005年，胡顿加入复旦大学现代物理研究所，成为一名正教授。他在复旦工作了14年，直到2019年退休。然后，65岁的他欣然接受了一所中学的邀请，成为一名中学物理老师，学生年龄在13到15岁。

今年6月起，胡顿教授跻身网络科普博主的赛道。半年时间里，已在全网累积了近40万粉丝。他的账号“爷爷的物理乐园”（Fun with physics）充分诠释了他的态度：物理不仅有枯燥的公式，它首先是一门好玩有趣的学科。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们和这名物理爷爷在一家咖啡馆的室外坐下聊了聊。他指着商户摆出的大型户外伞问：“什么情况下打遮阳伞是无效的？”我们面面相觑。

“答案很简单，当你看不见自己影子的时候。”他开心地笑了起来，“看吧，物理无处不在，它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如何吸引外籍人才来中国？

首先得先争取他们的配偶

1998年起，他因公务频繁赴沪。先是与上海交通大学合作，2000年又参与了复旦大学的项目研究。彼时他尚在瑞典隆德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只得在两地间往复奔波。“我通常是这个月在上海，下个月在瑞典。”

打了几年“飞的”后，他问自己的合作伙伴：“能不能索性就让我在复旦工作？”于是，胡顿教授于2005年进入复旦大学现代物理研究所，除了给学生上课，也领导着重要的科研项目。

这一年，女儿13岁，跟着父母来到中国。在一所中文授课的中学里读了四年书，在几乎没有选择的情况下，学会了中文，此后在复旦大学完成了本硕连读。

五角场成了教授一家人生活的中心，20年前，五角场“巨蛋”是不存在的，周围那几栋在晚上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商场大楼当时还是普通的商户。他有一个热心的中国同事，主动提出带他妻子去五角场的超市逛逛。货架上商品琳琅满目，同事边走边介绍：“这个是用来做汤的，那个也是用来做汤的……”

他的妻子在超市待了一个小时回家，觉得中国所有东西都是用来做汤的。重提20年前这桩小事，老人依然乐不可支。

2008年，他因为自己在工作上作出的突出成绩获得了上海市白玉兰纪念奖。几年后，胡顿教授又作为复旦大学的两名代表之一，参加了在虹桥举行的一场外国专家座谈会。

他回应如何吸引更多外籍人才来中国：“我的建议就是：你需要争取的不是教授本人，而是教授的配偶。因为像我们，每天步行就能上班，在复旦校园里的工作很安稳，也不用操心外面的事。但我的配偶，也就是我妻子，得处理校园外的各种琐事。所以，关键是要让配偶满意。”他说，“我的教授40多年前就跟我说过：‘如果你想聘用一位教授，就得先争取他的配偶，而不是教授本人。’”

从名牌大学教授到中学老师

“教中学生让我更有成就感”

2019年，年满65岁的胡顿从复旦大学退休。一所离家很近的中学继而向他发出了邀请，他欣然接受。从名牌大学教授，到一名普通的中学老师，他的身份和受众都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但是教授说，“教年轻人真的很有吸引力，甚至比在大学教书更让我有成就感。”

在胡顿看来，大学生和中学生最大的区别在于理解能力。“在复旦教书的时候，我可以用一些专业术语，我知道他们都能听懂。但到了中学，我用的那些术语学生们根本听不懂。”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必须彻底改变思维方式，用孩子们能理解的语言来讲课。“这些学生才14岁，作为中国人用英语学物理本来就很不容易了。”

在困难面前指引他的是一名生活在一百多年前的伟大科学家——布拉德福德。“他曾经说过，‘如果你不能把自己研究的物理知识讲给餐馆里的女服务员听，那就说明你自己也没真正理解。’”胡顿决定直面这个挑战，

“如果我不能把物理知识讲给14岁的孩子听，那就说明我自己的理解还不够透彻。”

在前五、六周里，学校没给他安排很重的课时。他因此有时间去琢磨如何教学，并旁听了其他老师的课。“如果一开始就让我直接进教室上课，没有时间思考和学习别人的经验，我肯定做不好。”他承认，“从教大学物理到教高中物理，这跨度实在太大了。”

胡顿教授解释，教中学生之所以给了他更大的成就感，是因为作为一名教师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帮助这些孩子成长。

“而大学生呢，他们已经有了明确的方向，要么拿到了本科学位，要么在读硕士，或者就是在读博。就算考试没考好，也不至于有大的影响。但中学生不一样，如果你教得不好，那可能导致他们的整个人生一败涂地，所以你肩负着一种责任。”

我一直都想做一件事

就是让物理变得受欢迎

当他的课受到越来越多的学生欢迎时，教授意识到，或许自己可以用简单的语言让更多人爱上物理。“我一直都想做一件事，那就是让物理变得受欢迎。后来和一个中国朋友聊起的时候，他鼓励我‘我们试试吧！’一切就这么开始了。”

把相机在三脚架上固定好，胡顿套上了自己的实验服，然后就开始在镜头前讲物理，朋友则负责视频的后期剪辑。第一条视频上传后，他们惊呆了。“我记得那是一个周四的晚上上传的，周五一早朋友告诉我，已经有1000个粉丝了。”教授回忆，“而到了当天晚些时候，我教的一个女学生发来微信：‘不到24小时，你已经有4.8万粉丝了！”

他以前教过的很多学生，无论是中学生还是大学生，都看到了他的视频，他们反馈：内容特别好。他甚至把自己的视频发给了法国一个大型实验室的主任，主任也很喜欢。

教授在视频里讲解航天员在太空如何解决吃喝需求

他走在路上被陌生人认出的频率越来越高，这是他做大学教授时没有过的体验。

“街上会有人拦住我打招呼，我则问他们：‘你们喜欢我的视频吗？’他们会说，‘喜欢，我们喜欢你！’有些人甚至还会说出自己最喜欢的那一期视频，他们竟然还有自己偏爱的内容。”

有一次他去青岛出差，在老城区散步时，一家人拦住了他。“他们的儿子对物理很感兴趣，我们聊了一会儿，他们就邀请我一起吃晚饭。”

类似的经历让他确信，自己正在做的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物理并非一门枯燥的学科，也不是那么难，只是有些课本写得有点晦涩，我们现在所做的就是让物理变得有趣起来。”

胡顿是15岁那年爱上物理的，当时他正面临继续升学或者直接就业的选择。他决定和一个朋友一起去当地的电力公司上班，但在那之前，他们要参加一次入职考试。朋友没通过这次考试，而他则迟迟没收到结果。

又等了一个星期，当他的父亲去公共电话亭给电力公司打电话询问时，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回答：

“我们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但你儿子太聪明了，我们这儿没有适合他的岗位。”

于是胡顿只能继续读书，那年暑假，无所事事的他去了当地的图书馆。没想到，在那儿发现了一本天文学的书，他的物理之路就是这么开始的。

“我当时15岁，其实已经有些晚了。如果一个孩子可以早些接触物理，就能带着更多乐趣去学。物理本身就是一门很有趣的学科，很多物理知识在日常生活中都能用得上。”

比如：什么时候适合打伞？他补充，“我特指天热出太阳的时候，中国很多女士在这时会打伞，但这有个前提：必须有影子。”

教授向我们解释其中的原理：如果能看到影子，说明太阳从头顶直射而下，遮阳伞可以挡住阳光；但如果看不到影子，说明光线不是来自太阳直射，而是被大气层打散成四射状了。这时候打伞反而可能因为伞的形状而会把光线聚焦到自己身上，从而起到反效果。

很多科普视频都不真实

我们的视频从来不造假

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当一个人进入中学以后，物理学习就全围绕复杂的公式和考试展开了。胡顿面对的就是这样一批学生，所以他深知，必须用更活泼的授课方式引导他们爱上物理。

他在课堂上用夸张的肢体动作做各种演示，甚至有时还会跳舞。“我觉得这是他们喜欢的方式，他们不想看到一个站在原地不动、照本宣科的老师。”

有一年，他教了九个班。每个班25个学生，总共两百多人。学生们太喜欢他的课了，甚至会离开座位，在他周围围成一个半圆，以便听得更清楚。正是在这时候，胡顿感觉到自己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不太常规的教学方式。而这种教学方式的关键，就在于灵活应变。

“有一次课间休息结束后，当我回到教室时发现一个女生正站在椅子上。我没有生气，反而用这个场景顺便演示了重力：我让那个女生拿着一本书从椅子上跳下来，然后问她跳的时候有没有觉得书很重。她说没有，下落的时候感觉不到书的重量。就是这样，你要能随时随地把突发情况变成教学资源。”

课本上的知识很重要，但在物理的世界里，实践同样重要，光靠死记硬背是行不通的。在他的某期科普视频中，胡顿教授根据课本里的原理做了一个关于鸡蛋的承重实验。

“从课本上展示的图片来看，一个人站在鸡蛋上，但鸡蛋却没有碎。这背后的原理是压力：压力等于力除以面积，力其实就是你的体重，但如果把力分散到更大的面积上，压力就会变小，鸡蛋就不会碎。”

课本上是这么说的，但当他实际操作的时候却行不通，一盒鸡蛋几乎都碎了。“不是说课本不对，但这个实验对操作的要求特别高。”他事后进行了复盘，“如果当时有起重机把我慢慢放下去，让我站在盖着鸡蛋的书上，鸡蛋肯定不会碎。但我是直接跺脚站上去的，没办法像课本里那样理想化地慢慢站上去。”

他把这个失败的实验发布在了自己的账号上，这样可以让观众们更直观地感受到实践的重要性。至于那盒碎裂的鸡蛋，胡顿也并没有浪费，他用来喂了公园里的流浪猫。

“现在很多科普视频都不真实，但我们的视频从来不造假，所以有时候视频里的实验也会失败。课本上的很多内容，我觉得作者可能自己都没做过实验，只是因为‘应该是这样’，就这么写了，而没有考虑实际操作中的细节。”胡顿说，“孩子们照着课本做实验却失败了，就是因为缺少了这些细节。其实只要把这些细节告知他们，实验就能成功。”

“因此我们做实验时，会严格遵循原理，完整展示正确的操作方法和结果。虽然，这需要多花点功夫去研究课本上没提到的细节。”

后记

有一个很简单的实验，但结果让胡顿教授震惊：拿两个一模一样的杯子，装同样多的水。一杯是热水，一杯是冷水。同时放进冰箱，哪一杯会先结冰？答案是热水！

“这个现象至今都没有科学的解释，”他说，“而且这是由一个非洲国家的15岁男孩发现的，而不是科学家。”

“这就说明物理是玩出来的，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在家玩，做一些小实验，试着去问‘为什么’。爱因斯坦说过：‘教一门新的物理分支时，不要从公式开始，要从理解原理开始。’学习的时候也应该是一样的顺序。”

对于中国的孩子们，他的建议是早点开始学物理，趁没开始担心考试的时候还能带着乐趣去学。“10到12岁的时候，可以把物理当成‘玩游戏’，在玩中学到基础的物理知识。这样到了中学，学习就会变得更容易。就知道自己要计算的是什么，为什么要这么算，公式也就变得容易理解了。”

同时，社会也应该为学生们创造更浓厚的物理学习氛围。胡顿去过位于浦东的上海图书馆东馆，他形容那是一个很大、很现代化的图书馆。但他发现，物理类的书籍特别少，简直寥寥无几。相反的，关于人工智能和机器人的书特别多。

“但如果一个人不懂物理，根本不可能学好人工智能——物理是所有这些学科的基础。看到物理类书籍这么少，我很震惊。应该要让孩子们从小就明白物理的乐趣，不然他们长大后就会先入为主地认为物理枯燥难学。”

罗杰·胡顿教授强调，自己的目标就是通过游戏和乐趣，把物理知识传递给更多年轻人。

来源 | 新闻晨报 记者沈坤彧、丁梦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