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快报》周刊网站近日刊发题为《马里奥·德拉吉，我们应该倾听的人：一位欧洲“超级消防员”的诞生》的文章，作者是马里昂·范伦特赫姆。全文摘编如下：

在他2011年6月24日正式被任命为欧洲央行行长两个月前，马里奥·德拉吉登上德国小报《图片报》的封面。这家民粹主义杂志的标题既带调侃又充满敬意：“如此德国！”

《图片报》的头版标志着他胜利的一个节点，也证明这位欧洲央行行长候选人深谙如何讨好法兰克福与柏林的精英。德拉吉特意接受保守派大报《法兰克福汇报》采访，温柔安抚：“我们都应以德国为榜样。德国通过结构性改革提升了竞争力，这是必须追随的模式。”随后出炉的《图片报》封面文章，证实了他虽为意大利人，却秉持着德国式的正统观念并笃信秩序自由主义——最艰难的一关就此跨过。

与此同时，这位欧洲央行行长候选人悄悄从后门进入爱丽舍宫，向萨科齐暗示自己也能“带点法国味”：必要时，他同样支持使用公共债务。他做足功课说服法国总统，尤其要让萨科齐在犹豫不决的默克尔面前为他全力游说。一旦把这位德国总理争取过来，就胜券在握了。他在参与起草《马斯特里赫特条约》、创建欧元以及担任高盛副总裁时对市场形成的深刻理解，与领导极具影响力的意大利央行所获得的声望，共同促成最后的成功。

身段灵活的技术专家

德拉吉的全部特质正在于这种混合：他是兼具科学权威的政治动物，既足够固执以贯彻自己的信念，又足够灵活，能够通过变色龙般的技巧来达成目标。法兰西银行行长弗朗索瓦·维勒鲁瓦·德加约表示：“他会在需要的地方先建立可信度，再在需要的时刻动用这种可信度。”

被国际媒体称为“超级马里奥”的他，已经专精于成为一位在整栋大楼严重起火时被召唤的“超级消防员”。2011年11月1日，当全球金融危机进入一个特定阶段——因希腊、爱尔兰、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主权债务问题严峻而被称为“欧元区危机”——欧洲各国元首和政府首脑将欧洲央行的缰绳交给了他。他的道德权威如此之高，以至于仅凭说出“不惜一切代价”就拯救了欧元。

也是这位德拉吉，2021年2月，在孔特政府因新冠疫情失控而瓦解后，被意大利总统邀请组阁。尽管他不属于任何政党，却成功撮合了一个成分复杂、完全多元的联盟。这段旅程仅维持了一年零五个月，直至他辞去总理职务，迎来梅洛尼上台。

还是这位德拉吉，2023年秋天，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把一份报告任务交到他手上，这一次的主题是欧洲竞争力。这份长达400页的德拉吉报告，本可能像数百万份被束之高阁的文件一样默默无闻，但自2024年9月9日发布以来，却持续产生着救护车警笛般的效果。德拉吉对欧洲在全球激烈竞争中落后于美国和中国的警报式诊断，以及他呼吁欧洲进行根本性转向以抵御经济与地缘政治衰退的呐喊，其力量不容忽视。即便各国领导人仍在装鸵鸟，但德拉吉报告仍萦绕在每个人心头，挂在每个人嘴边，如同一本圣经。

若要给德拉吉下个极简定义，那便是：一位富有想象力的欧洲自由派——既做过高盛银行家，也当过高级公务员；一个置身于党派和政治分歧之上、以国家利益为名推行必要改革的技术专家。

擅长化解分歧的务实派

德拉吉惜字如金。话少，却能服众。“少承诺，多兑现”，据说这是他解释自己为何力求不让人失望的格言。德拉吉会观察别人，并用幽默的语言描述他们的能力，这既让对话者高兴，又让他们担心自己会成为德拉吉善意嘲弄的对象。

与当年的默克尔一样，他的谈判套路不靠会场上的戏剧性挥臂，而靠电话里的双边寒暄。“马里奥”几乎手机不离耳。“我们能聊一会吗？听着，我和你有特殊且牢固的关系，我想私下跟你分享几个只对你说的点子……”谈判者就这样软声细语地铺路，于是正式会议里他几乎不必开口——分歧早已提前化解。当他轻声问一句“请允许我插一句”，全场便立刻安静。

他很早就学会了做“房间里的大人”：15岁左右，当银行家的父亲和做药剂师的母亲相继去世。2015年，他罕见地接受德国《时代周报》唯一深入访谈，提到这段“少年时就得自己付账单、独自打理学生生活”的特殊经历。他1947年9月3日生于罗马，就读于首都一所知名的耶稣会中学；20岁时在预示着恐怖袭击“铅色年代”的政治暴力氛围中度过。在罗马大学，他遇到第一位学术引路人——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家费代里科·卡费。卡费指导他的本科论文，并把他推荐给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佛朗哥·莫迪利亚尼，从而得以进入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攻读博士。

20世纪70年代初的那批麻省理工学院学生非同寻常。无论是教授还是学生，后来都成为奠定新凯恩斯主义宏观经济学重大变革的核心人物。

“那是非凡的年代，一群非凡的人。”他的同窗奥利维耶·布朗夏尔回忆道，“比我高一届的马里奥和我都深受麻省理工学院岁月影响。当时技术突飞猛进，计算机算力大增，传统凯恩斯宏观经济学正被微观新方法重塑，一切都要重建。我们就在那里锻造了自己的经济思维——新凯恩斯主义。”德拉吉的核心观念是：“市场有用，但可能带来昂贵的人与社会代价。因此，财政与货币政策干预是必要的，同时也非常务实。”换句话说，德拉吉是一个经验主义者，没有意识形态禁忌。

临危受命的“超级马里奥”

2012年7月26日，正值欧元区主权债务危机最黑暗的时刻，德拉吉在伦敦面对一群惴惴不安的投资者发表那场历史性的演讲之前，特地给布朗夏尔打了电话征求意见。“在其职责范围内，”他宣布，“欧洲央行准备不惜一切代价保卫欧元。”接着又即兴补上一句：“相信我，这就够了。”

当晚，他与朋友阿兰·明克共进晚餐，并未完全意识到这几句打破常规的话将引起的轰动。“他很满意自己表达得清晰而坚定，但他并不认为引发了一场革命。”这位金融家讲述道，“然而，革命第二天就在市场上显现了。欧元得救了，而欧洲央行无需花费一分钱。仅仅凭借德拉吉的信誉，凭借他事先说服节俭国家（以德国为首）支持其措施的技巧——当然也离不开弗朗索瓦·奥朗德的积极贡献。”

2019年10月底，德拉吉带着光环卸任欧洲央行。仅15个月后，意大利总统马塔雷拉再度征召他执行又一项“不可能的任务”：把意大利从新冠疫情引发的卫生、社会、政治、经济四重危机中拉出来，并主导庞大的欧盟复苏计划。益普索意大利总裁南多·帕尼翁切利指出：“他上任后的第一个决定就赢得意大利人的尊敬。当时外界普遍怀疑能否为全民接种疫苗，他却任命一位陆军将军负责物流——不是部长，也不是医生，而是一名军人。这一招堪称神来之笔。”短短两三个月，疫情最严重的意大利便完成全民接种。

“这次成功，再加上2021年意大利经济惊人的增长，让德拉吉触发了意大利人的自豪感。”这名民调机构负责人解释道，“德拉吉让他们重新拥有久违的、面向国际的骄傲。他的支持率从未下降。在我们10月份的调查中，尽管他已不在位，支持率仍超过60%。”

但即使是德拉吉，也无法抵抗那些煽动当今群众热情的民粹领袖的崛起。“五星运动和梅洛尼的意大利兄弟党批评他缺乏共情能力以及忽视社会措施，”历史学家马克·拉扎尔分析道，“而购买力和能源账单是梅洛尼2022年竞选活动的核心，正是德拉吉的这个弱点让她得以获胜。”2022年7月14日，“超级马里奥”辞职了。

如今78岁的德拉吉仍处“待命”状态。9月在斯特拉斯堡的欧洲议会上，他批评欧盟自其报告发布以来毫无进展，暗示若有契机，他并不介意取代冯德莱恩出任欧盟委员会主席。他也曾表达愿意当意大利总统，却不愿在2022年1月贸然参选，但仍希望被召唤。下一次机会在2029年。在此期间，德拉吉没有放下他的电话和他的说服诀窍。（编译/潘革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