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法希尔市的大规模屠戮事件，已持续两年多的苏丹内战或许将继续被国际社会“遗忘”。

法希尔市是苏丹西部北达尔富尔州首府，自2024年5月以来长期遭围困。今年10月，苏丹准军事部队“快速支援部队”攻占法希尔，随后在该市实施了大规模的暴力屠杀。苏丹政府称，有超过2000名平民遇害。而在法希尔市的沙特医院，据报道有超过460名患者及其陪护人员遭枪杀。

“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我相信那里还有人正在死去，却无人目睹。”11月21日，联合国苏丹驻地兼人道主义协调员丹尼斯·布朗（Denise Brown）在接受新京报记者连线专访时谈到了法希尔市的大规模杀戮事件。她说，“无论怎么说，这都是暴行。”

根据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任命，布朗自今年9月1日起正式出任联合国苏丹驻地兼人道主义协调员。布朗有着丰富的人道主义事务和灾后重建工作经验，擅长应对复杂的紧急情况。在此之前，她曾担任联合国乌克兰驻地协调员兼人道主义事务协调员，领导一线人道主义救援工作，并为战后重建工作奠定了基础。

来到苏丹之后，布朗到访了苏丹暴力最为集中的达尔富尔地区。她说，在达尔富尔，人们正在从暴力中逃命，很多人在逃离途中遇害，还有很多人受伤。让她印象尤其深刻的是，她看到了很多扛着比自己还高的枪的儿童。“我不禁想，如果孩子们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目睹暴力、参与暴力、无法享受童年，对这个国家、对这个地区意味着什么？”

苏丹这场内战已持续两年半。2023年4月15日，苏丹武装部队与快速支援部队在首都喀土穆爆发武装冲突，战火随后蔓延至全国。有统计数据指出，苏丹武装冲突已造成至少3万人死亡，但分析认为，实际数据可能远远高于此。

持续的战火给苏丹带来了深重的灾难，联合国称之为“当今世界最严重的人道主义危机之一”。在该国近5000万人口中，有超过1170万人流离失所，近400万人逃往国外，3000多万人急需人道主义援助。

今年6月以来，美国、沙特、阿联酋、埃及四方展开斡旋，试图推动苏丹冲突双方停火并通过谈判达成解决方案。但11月23日，苏丹武装部队总司令布尔汗表示，苏丹政府拒绝接受四方机制提出的苏丹停火方案。这意味着，战火仍将持续。

“我担心的是，针对平民的暴力袭击和各种暴行会不断重复。”布朗表示，除非国际社会能够帮助苏丹找到根本的解决方案，“对我来说，答案很简单：停止战争，无论这意味着什么。”

▲丹尼斯·布朗接受新京报记者视频专访。视频截图

“人们正在从暴力中逃命”

新京报：你现在在喀土穆吗？

丹尼斯·布朗：我刚从达尔富尔回来，目前在苏丹港，周末会回到喀土穆。

新京报：达尔富尔正是近期国际社会关注的焦点，尤其是法希尔的大屠杀事件。能否和我们分享一下你去那里做什么，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丹尼斯·布朗：这是我过去两个月里第二次到访达尔富尔，因为达尔富尔的法希尔及其周边地区是苏丹这场冲突的中心之一，这也让这里成为人道主义工作的中心之一。自今年4月人们开始逃离扎姆扎姆难民营（注：这是苏丹最大的流离失所者营地，位于法希尔附近）暴力以来，过去500多天里，逃难的人流一直朝着法希尔这个方向涌来。

过去一段时间，我到访了达尔富尔地区许多不同的城镇。因为对我来说，作为联合国在苏丹人道主义工作的负责人，必须亲自了解当地正在发生什么。

正在发生的事情是，人们正在从快速支援部队的暴力中逃命。特别是在法希尔，那里长期被封锁，经济完全崩溃，日常生计已被摧毁。法希尔此前已确认发生饥荒，人们在挨饿，营养不良率极高，死亡率惊人。

更可怕的是，几周前，也就是10月初，快速支援部队在那里实施了凶残的袭击。我们已多次谈及这些暴行：大规模杀戮、未经审判的处决、非法拘禁、持续的性暴力……很多人试图逃离，但在途中遇害了。还有些人被不同派别的武装力量拘留了，尤其是男性。我们有他们的证词。一些人即使逃离了，最后很可能也受伤了。

新京报：有碰到什么让你非常触动，或是印象深刻的事情吗？

丹尼斯·布朗：我前几天遇到了一位妇女，她的腿断了，但还是走了50公里，救助人员不得不用一根巨大的金属棒和钢钉固定她的腿。她受了很严重的伤，还是抱着一个两个月大的婴儿走完了这段路。这个婴儿严重营养不良，哭声非常尖锐。

那个婴儿目前在一个由救助儿童会运营、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支持的收容所里，每隔两小时被喂食特殊配方奶。我问那位妇女：“你怎么了？你的孩子怎么了？”她说：“这不是我的孩子，这是我邻居的孩子。我的邻居在沙特医院被杀了……”

我们尽力支持这些人。我们称他们为“流离失所者”，因为他们离开了家园，但他们是暴行的幸存者。他们遭受了各种施加于他们身体的暴力，无论男人、女人、男孩、女孩还是婴儿。所以，对我来说，确切了解正在发生什么，才能为之发声，确保我们采取适当的应对措施来帮助这些人，并努力确保这样的事不再发生。

还有一个现象让我印象深刻，也是我亲眼所见。同样是在达尔富尔，在杰奈纳和塔维拉之间，至少有80个由快速支援部队设立的检查站。在这些地方，有时是青少年，有时是小男孩来检查我们的文件。当你看到这些小孩子扛着枪，你就知道这完全是错误的，这违反了国际法。我不禁想，如果孩子们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目睹暴力、参与暴力、无法享受童年，对这个国家、对这个地区意味着什么？

“还有很多人下落不明”

新京报：过去一段时间，法希尔的大规模屠杀事件震惊国际社会，联合国方面称其为“难以想象的暴行”， 一些人认为其堪比卢旺达种族大屠杀。你能告诉我们更多关于法希尔的情况吗？这场大屠杀是怎么发生的？

丹尼斯·布朗：它的发生，是因为快速支援部队对手无寸铁的平民发动了凶残的暴力袭击。我们实际上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人被杀，但我们估计，仅仅在沙特医院（注：世卫组织称这是法希尔市唯一一家尚能部分运转的医院）里就有约400人被杀害。所以，在国际社会介入并进行调查之前，我们无法知道确切的死亡人数。但我们知道，还有很多人下落不明，这绝对是非常可怕的。

此外，我们仍然被作战方阻挡，无法进入法希尔援助当地民众。我们提出了条件，但他们拒绝了。所以，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我相信那里还有人正在死去，却无人目睹，因为通信也被切断了。

这实际上是悲剧的重演。这是自那次袭击以来我做的第35次采访，但这还不够，我们需要的是政治行动。人道主义工作是为了帮助民众，但它不是根本的解决方案。

新京报：你刚才提到，苏丹一些地区比如法希尔仍然被封锁，人道主义援助无法进入。但联合国分管人道主义事务的副秘书长兼紧急救援协调员汤姆·弗莱彻11月17日表示，他已与苏丹交战双方进行了会谈，并达成了关于人道主义全面准入的协议。

丹尼斯·布朗：汤姆·弗莱彻先生上周和我一起在达尔富尔，他是我的上司。我们在联合国的授权下就人道主义准入问题（和苏丹交战双方）进行了谈判。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也知道，他们（作战方）正在阻止我们进入，因为他们想要政治承认。他们正在将人道主义援助政治化，而这并非我们的职责。所以，实际上并没有援助物资进入法希尔等地区。

“世界需要清醒过来”

新京报：正如你所提到的，过去两年半里，苏丹发生了饥荒、被迫流离失所、大规模杀戮和医疗系统崩溃等多重人道主义危机。对于苏丹当前的局势，你最担忧的是什么？

丹尼斯·布朗：这是一场令人震惊的、骇人的冲突，世界需要清醒过来，帮助找到解决方案。自2023年4月以来，这个国家的大多数儿童都处于失学状态。我在路上亲眼看到一些儿童士兵，手上拿着比他们自己还高的枪；我们接收了成百上千名与家人失散的儿童。这让人忍不住想，这里的未来是什么？那些孩子的未来是什么？

此外，这不仅仅是苏丹的问题。冲突爆发以来，有超过400万苏丹人逃往周边其他国家。只要这里没有解决方案，只要我们无法帮助他们，人们就会继续逃离。而这是正常的，因为这些人遭受了极大的创伤。有时当你看着某人的脸，知道他们经历了你永远无法想象的事情时，会感到一种难以承受的沉重。对我来说，最重要的问题是，这些孩子会变成什么样？进而，这里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新京报：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苏丹武装部队和快速支援部队都无意做出妥协，所以战争预计不会很快结束。那么，你对苏丹未来的局势有何担忧？情况会变得更糟吗？

丹尼斯·布朗：我担心的是，针对平民的暴力袭击和各种暴行会不断重复，除非找到解决方案结束这场战争。种族灭绝是由法律实体来认定的，因此在这个问题上可能存在争议。我所能告诉你的就是：无论你称之为什么，这些都是暴行。国际社会需要问自己，为什么我们都袖手旁观，让这一切发生？

新京报：苏丹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两年半，但与加沙战争、俄乌冲突等其他冲突相比，它受到的国际关注要少得多——至少在法希尔的大屠杀事件发生前。这是为什么？

丹尼斯·布朗：这是个很好的问题。我认为一方面是由于媒体报道不足。记者大多很难进入苏丹并开展工作，所以这里的情况不像其他事件那样被广泛报道。国际上也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动员来更多地关注苏丹局势。所以，关于苏丹冲突存在巨大的认知差距。但这里所犯下的暴行如此残酷，我想至少世界应该了解这里正在发生什么。

“答案很简单：停止战争”

新京报：联合国机构一直坚持在苏丹当地工作，那么在那里工作安全吗？你们遇到了哪些挑战？

丹尼斯·布朗：还有很多人道主义机构在当地工作，包括联合国机构以及一些国际非政府组织，如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等，我们也有当地的合作伙伴。在这里工作的风险很大，经常有炮击，走在路上会被拦截。我们不得不经常调整人员和物资的部署。我们应该特别感谢那些身处前线如法希尔等地，努力帮助人们的人。他们是真正的英雄，无论是本地的还是国际的。但是，再次回到那个问题：我们还能坚守多久？

我们现在面临的两个主要挑战是：第一，我们没有足够的资源来满足所有人的需求。据统计有70万人可能逃离暴力，但我们没有收到足够的物资来帮助他们，资源非常不够；第二，我们一直说大规模屠杀不应该再发生，但法希尔发生的事，是2025年4月扎姆扎姆难民营数百名平民被杀害事件的重演，而那起事件又是2023年达尔富尔事件的重演。悲剧正在不断重复。所以，再次强调，国际社会需要关注这里发生的事，并找到一个解决方案。

新京报：联合国以及部分国家一直试图调停苏丹冲突，但迄今未能成功。面对苏丹频频出现的暴行，你认为国际社会应该做些什么？

丹尼斯·布朗：对我来说，答案很简单：停止战争，无论这意味着什么。这是从事政治工作的人的责任。我是人道主义工作者，我的工作是提供人道主义响应，而所有这些都需要在政治层面找到前进的道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达成这一点，但无论如何，国际社会必须帮助找到一条出路。

在人道主义工作方面，我们有一个“人道主义响应计划”，但目前资金到位率只有28%。我们无法用这点资金满足当地人的需求。当我站在那些流离失所者营地里时，人们说：“我没有食物，没有住所，没有毯子，我什么都没有。我抛弃了一切，我的孩子病了，我受伤了。”然而，我们没有足够的物资来帮助他们。所以，我们需要更多的资金、更多的物资来缓解苏丹的人道主义需求。我们测算过，未来三个月我们需要5000万美元，但我们没有这笔钱。在这里，钱不是我们这里唯一需要的东西，但它是我们需要的首要东西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