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来,铜雀台被口口相传
可是,那座浩瀚的邺城呢?
风声从头顶传来。王振兴仰头,日色渐沉,一群乌鸦正绕着头顶的槐树飞过,掀起一阵风。“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他念道,转而笑了笑,“当年曹操看到的,就是这群鸟吗?”
王振兴是临漳铜雀三台遗址公园副主任,他与这群鸟是老朋友了,它们是公园的常客。这是10月末的一个傍晚,王振兴正站在一座土丘之下。土丘近十米高,顶上有一套院落,明清时为玉皇庙,后改作校舍,今天已成展厅。
土丘侧面,峭壁如刀削而成,镌刻着五个大字:金凤台遗址。建安十八年(213年)秋,曹操主持修建金虎台,金虎台台基原高八丈,建有109间房屋,巍然耸立。后赵时代,因避皇帝石虎的名讳,改称金凤台。当时的建筑早已消失,但地面仍保存下约12米高的夯土台,至今有巍峨之势。
金凤台的边缘,孤独站立着一棵国槐。站在树下俯瞰,绿莹莹的草地上,一块缓坡在角落隆起,像是草地鼓了个包。与金凤台相比,毫无气势可言。
“那就是铜雀台了。”王振兴说道。这个缓坡,是铜雀台仅存的一角。
此地位于河北邯郸临漳县城外20公里,如今属于邺城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在1800多年的岁月中,铜雀台这座曾雄踞华北平原的巨构,在人力摧毁和雨打风吹之下,还剩下这堆黄土,已属难得。
铜雀台是三国时期最著名的建筑,210年起,曹操在邺城亲手缔造了铜雀台、金虎台和冰井台。站在三台之上,西望可见巍巍太行,东望是草木葳蕤的皇家苑囿铜爵园,登高望远,自有豪情壮志。
三台的所在地,是一个历经汉末魏晋、十六国、南北朝多个时代的六朝古都——邺城。从隋唐起,这座曾经繁华一时的大都市,沦为一座空城。千年来,铜雀台被口口相传,可是,那座浩瀚的邺城呢?它为何彻底消失了?它的遗迹何在?

金凤台遗址 摄影/本刊记者 倪伟
折戟沉沙铜雀台
王振兴在邺城遗址已经工作了八年,熟悉此地一草一木。这八年,遗址发生了很大改变,保护面积扩大,设施越发完善,国家级的邺城国家考古遗址公园挂牌成立。站在金凤台上,一览三台遗址全景,可以看出别有深意的设计:三圈栈道勾勒出三台基址的轮廓,石子路是古城墙的位置,路宽正是城墙宽度。
西晋时期,文学家左思用十年时间考察魏、蜀、吴的三座都城,写下鸿篇《三都赋》,最浓墨重彩的《魏都赋》,写的就是邺城。左思写道:“三台列峙以峥嵘。亢阳台於阴基,拟华山之削成。上累栋而重霤(liù),下冰室而沍冥。”三台并列,雄踞于邺城之中,曾是一个时代的精神图腾。
据史料记载,三台之中,中间的铜雀台最高大,台基有十丈高,台上建五层楼阁,离地共27丈。按晋尺算,高达近65米。
三台的位置,坐落于邺城西城墙北段,城墙宽约20米,三台建筑宽六七十米,它们从城墙向外突出,形成连绵的巨大建筑群,也有点将台的功用。三台之间,建有阁道,如浮桥相连,其军事堡垒功能可见一斑。
建安十七年(212年)春,铜雀台建成。曹操兴致颇高,带领家人和臣僚登台作赋。20岁的曹植写出名篇《登台赋》:“建高殿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立冲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临漳川之长流兮,望众果之滋荣。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

土坡为铜雀台遗址残存的东南基址一角 摄影/本刊记者 倪伟
1982年,张子欣来到此处,再也感受不到嵯峨、冲天之势。那年他到临漳县文物保管所工作,办公室就在金凤台顶,利用了村小废弃的校舍。他住宿、办公都在西厢房,水电不通,夜里点煤油灯照明。
张子欣老家在五公里之外的习文村,外婆家就在铜雀台周边,故而他从小就在此地玩耍,在金凤台顶的道观烧过香。夏夜纳凉时,村里老人摇着蒲扇,会说起曹操和铜雀台的传说。“老百姓都知道这里是铜雀台,但没把它当回事。”张子欣回忆。
邺城始建于春秋齐桓公时期,留下过西门豹治邺的故事,东汉末年为冀州治所,是袁绍的大本营。204年,曹操趁袁绍势力内讧,攻占邺城。《三国志》裴松之注称,曹操规划了邺城营建,全然按照自己心意造城。他余生都在邺城度过,并遗令葬在邺城。
在政权动荡的东晋十六国和南北朝时期,邺城是一方重要的历史舞台,这座城数度易主,几代王朝苦心经营,筑城建宫,最终又被付之一炬,一片焦土。在十六国时期,邺城先后为后赵、冉魏、前燕三国都城;在北朝,东魏、北齐相继入主。到东魏、北齐时代,曹魏邺城已不够用,便在南部新建邺南城,南北两城一道城墙之隔,近似于“日”字。
直至北周灭北齐后的580年,北周权臣杨坚令大将韦孝宽彻底焚毁邺城,迁居民至安阳。次年,杨坚建立隋朝。邺城彻底衰落,土地上再无都市。
从曹操营建到杨坚焚城,其间三百多年,邺城仿佛历经几生几世。建安七子在此开创建安文学,曹植于此七步成诗,蔡文姬在铜雀台奏响《胡笳十八拍》,多年后,《兰陵王入阵曲》也在城中高奏。杨修、石虎、高欢……这些著名历史人物,在邺城粉墨登场,热闹非凡。
直到张子欣进入文保所,童年那些模糊的传说、散落的旧瓦,才与遥远的历史接通。张子欣今年81岁,历任临漳县文保所主任、《临漳县志》主编,研究邺城历史文化40多年,他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当时老百姓捡到古朴的旧砖旧瓦,会送上来给他们,他们随手给一些奖励。久而久之,文保所积攒了大批刻有文字的邺砖和邺瓦。
张子欣经常独自站在台上,放眼望去,满目萧条。金凤台和铜雀台遗址之间,当时还保存着城墙基址,地势高于周边,无法开垦农田,一直荒废在那里,长满杂草。
“俯视脚下一片荒凉,就想: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他感慨的是邺城的衰败,也惋惜邺城研究之不足。这座六朝古都,中国大战乱、大动荡、大融合时代的一方舞台,终究繁花落尽,鼓角争鸣远去,没有得到足够的回望。
直到1983年初秋,两位考古专家从北京来到金凤台下。从此,一切都改变了。
寻觅曹操踪迹
1983年10月3日,张子欣和文保所同事骑车赶到讲武城,迎接中国社科院考古所的徐光冀和顾智界。两位专家先坐火车到邯郸,再转汽车到讲武城,最后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沿着漳河北堤一路颠簸,抵达铜雀台遗址。
徐光冀曾回忆,初见三台时,金凤台的东边和北边砌了围墙,西边和南边无任何遮掩,夯土台上长满荆棘和荒草,夯土裸露,风一吹,尘土飞扬。
就在这片飞扬的尘土中,邺城考古拉开了大幕。
此前,邺城遗址并未受到太多重视。在历史上,邺城是一座常常被忽视的“六朝古都”。原因之一在于,这六朝都较为“短命”,邺城的都城岁月,加起来只有120年左右。另一个原因在于,自隋代以后,邺城便成为一片荒地。往后的时代里,邺城的代称是空城与荒城,诗人写到邺城,总是唏嘘不已。
1957年12月,考古学者俞伟超曾在邺城做了5天调查,他在《邺城调查记》中记录称:“邺城旧垣,地面荡然无存。”20世纪80年代初,一个日本学术访问团赴中国古都遗址实地考察,并与中国考古和历史学者座谈,他们提出一个观点:日本早期都城不仅模仿隋唐长安城,还能追溯到更早的南北朝都城,比如邺城。
海外学者的关注,提醒甚至激励了中国学者。在学术百废待兴、考古工作千头万绪、人手也捉襟见肘的时期,1983年,中国社科院考古所与河北省文物研究所联合组建邺城考古队,队长徐光冀是史前和青铜时代考古专家,被时任中国社科院副院长的考古学家夏鼐点将,转移战场。
初到邺城遗址那天,自行车在金凤台下停住。邺城考古从这里起步。三台的位置基本是清楚的,一千多年来,当地百姓口口相传。口传之外,也有其他证据,比如金凤台前矗立着几块古碑,一块元碑上便记载了金凤台和铜雀台之名。
以金凤台为基准,正北方60步为铜雀台。如今铜雀台遗址的位置,与史料对三台方位和规模的记载吻合。再往北60步,就是冰井台,但遗址已丝毫不存。
徐光冀定下的第一个目标,是确定邺城方位。找城关键是找城墙,史料记载,三台建在西城墙北段,这是最醒目的坐标。“最初的目标,就是从金凤台南北开始,找邺城西墙,钻探到夯土,就一直追。也想找曹操所说的长明沟,长明沟据说就从铜雀台下穿过。”张子欣回忆,但勘探极为不顺,洛阳铲入地,几米深都是河水冲来的泥沙乱土。
最大的障碍,是漳河造成的。漳河原在邺城城外西北五里,曹植曾经“临漳川之长流”,宋代改道后,河道穿过古邺城,侵蚀建筑基址。三台基址西侧都被河道冲毁,最北的冰井台遗址,被冲得不剩任何遗迹。因此,此地流沙层极深,地表之下八米依然为沙层。
“工作难度这么大,为啥偏要考察这个邺城呢?”有一天晚餐时,张子欣忍不住问道。徐光冀笑而不答。晚上,张子欣到徐光冀屋里闲聊,徐光冀才慢慢说起,邺城考古的困难,来之前早已料到,但邺城着实重要。
徐光冀耐心解释道,秦咸阳城和汉长安城规划得都不对称,都城内宫殿布局分散。但隋唐长安都城及以后的都城,规划布局都非常整齐,中轴对称,分区明显。这种划时代的转变是从哪里开始的?很可能就在邺都。“邺城考古是经过长期酝酿,配备了强有力的队伍,才过来的。”徐光冀说。
最初数年,考古以钻探为主,在这片被河道侵蚀的土地上,考古队员改造钻探工具、创新钻探方法,艰难找到断续的城墙。民间传说也成为重要线索。比如村民说某地从来不被水淹,传说中地下有“避水珠”。考古队员听出异样,果然钻探到一段城墙。张子欣解释,是因为地下有坚硬的城墙夯土,河水冲不垮,地势便高于四周。
考古队工作三年后,基本弄清了邺北城和邺南城的分布范围和基本结构。其中邺北城呈横长方形,东西约2500米,南北约1700米,七座城门位置确定,东门和西门遥相呼应,13米宽的东西主干道连接两门,贯通全城。
一座结构分明、布局严谨的古都,面目逐渐清晰。

铜雀台遗址出土的石质螭首 摄影/本刊记者 倪伟
高台、佛像与古城
2008年,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人潮涌动。对中国三国时代尤为着迷的日本人,争相前来参观《三国志》展。展览规模宏大,文物皆从中国借展,策展团队遍访中国相关文博机构。其中一件体形庞大的青石螭首,是真正的三国旧物。它是铜雀台上的遗物。
这件螭首长达192厘米,前半部分是一尊龙头,獠牙尽显,威风凛然,后半部分为方形石头。在铜雀台上,其后身插入夯土台内,龙头昂扬外露。彼时,想必有一排排螭首巍然列阵,嵌在石刻围栏里,烘托起铜雀台的豪劲之风。
1986年,考古队员在铜雀台遗址一侧的探沟中发现了这件文物。由于邺北城从曹魏沿用至东晋十六国,其制造年代尚有争议,但不少学者认为,它就是铜雀台的原始构件。这是铜雀台遗址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物,如今收藏在邺城博物馆里。
虽然铜雀台千古闻名,但遗存甚少,而广阔的邺城,则有无穷无尽的宝藏等待发现。1994年以后,考古更是拓展到邺城的外郭城,外郭城有上百平方公里,城郭发现的赵彭城北朝佛寺、核桃园北齐佛寺、曹村窑址等遗迹,揭露了更为完整的古邺城图景。
2012年春节前夕,在外郭城勘探中,邺城考古队在习文乡北吴庄村北河滩内发现异常迹象。洛阳铲穿过5米厚的流沙,带出了汉白玉石块,这是佛像的常用材质。随后启动抢救发掘,一个边长约3.3米、深1.5米左右的坑被清理出来,坑里堆积物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全是佛像。
考古发掘持续了16天,共出土佛教造像2895件(块),碎块3000片以上。“这是目前所知新中国成立以来出土量最大的一次佛教造像发现,一次性出土佛造像的数量、品相、材质,位居中国之首,世界罕见。”中国社科院考古所研究员何利群说。研究证实,造像年代从北魏、东魏、北齐,一直到隋唐,跨度近四百年,其中东魏、北齐造像占据绝大多数。

北齐青石立佛,出土于临漳县习文乡北吴庄佛像埋藏坑,收藏于邺城考古博物馆。摄影/本刊记者 倪伟
北朝佛教在东魏、北齐的邺城发展到高峰,北齐灭于北周后,北周武帝发起灭佛行动,对邺城佛教造成巨大打击。而据何利群的研究,从地层叠压关系及出土文物分析,埋藏坑应该是唐代之后开挖的。这些北朝佛像如何在北周灭佛中幸免于难,又为何在唐代被深埋保护?种种问题仍是谜团。
今天,出土于北吴庄佛像埋藏坑的佛像,缔造了一整座博物馆——邺城考古博物馆。十多年来拼接、修复后,数百件佛像露出完整真容,有题记的便有约300件。它们呈现了北朝时代中国北方佛像的洋洋大观。

邺城博物馆展示的邺城佛像,代表了北朝时期佛像艺术高峰。摄影/本刊记者 倪伟
东魏、北齐时代,邺城为中国北方佛教中心,佛教寺院想必在邺城内外比比皆是。考古人员还陆续发现了赵彭城北朝佛寺、核桃园北朝佛寺等遗址,是国内系统发掘的少数几座国家大寺。这些佛寺规模宏大,其中赵彭城佛寺长宽均有四百余米,庞然占有一坊之地。
核桃园北齐佛寺已持续发掘20余年,至今仍是考古重点之一。这座庞大的国家级寺院,尚未被全然揭开面纱。近两年,核桃园北齐佛寺仍有新的建筑基址出土,逐步复原佛寺总体布局。
邺城遗址依然不断有重要发现出土。2023年,东魏、北齐邺南城宫城的西门被找到,初步推测为文献中的千秋门。这座宫门遗址保存相当完整,呈凹字形,开三道门,保存下不少红彩的墙皮。出土的砖瓦、石狮门砧、桃心形瓦钉帽等,呈现了生动的建筑细节。邺城千秋门与北魏洛阳城宫城正门阊阖门平面极为相似,且保存更为完好。
更大的范围内,北齐佛教圣地响堂山石窟、娲皇宫石刻等,正是北齐定都邺城后主持开凿的。它们位于从邺城到陪都晋阳(今太原)之间的通道太行山滏口陉上。邯郸磁县的北朝墓群,则是东魏、北齐皇室和贵族墓地所在,1987年启动发掘的磁县湾漳北朝壁画墓,被认为很可能是北齐开国皇帝高洋之墓。磁县东魏元祜墓,曾入选2007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最受瞩目的那座墓葬——曹操高陵——也于2009年被确认,位于河南安阳西高穴村。虽然今天分属两省,但曹操高陵距邺城其实只有14公里,属邺城城郊。他葬于邺城的遗令,得到了执行。
邺城考古至今42年,多项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在此诞生。2021年,邺城遗址入选中国“百年百大考古发现”。而上百平方公里的遗址内,迄今只发掘了约4平方公里,更多未解之谜仍待解决。比如,外郭城的城墙何在?白瓷是否起源于邺城?持续的找寻,或许还要延续上百年。
中国都城“样板间”
深秋时节,华北秋风萧瑟,收割完玉米的土地里,徒留萋萋荒草。在铜雀三台遗址和邺南城遗址之间,一片荒地正在平整。这里原是一座村庄,名为邺镇村,因为建在漳河河道之内,为行洪期间安全考量,前不久全村搬走了。
“最早是邺城,后来变成邺镇,最后变成邺镇村,现在邺镇村也搬走了。”铜雀三台遗址公园副主任王振兴笑道。好在前几年,香菜营乡的名字改回邺城镇,标识着这片土地的身份。
邺镇村的所在,属于古邺北城。王振兴开车从铜雀台遗址到邺南城遗址,距离一公里。如果回到北朝年间,他位移的距离是从邺北城西北角往南,到达邺南城核心的宫城。
夕阳西下时,在邺南城遗址,施工队正在铺地,他们用石板在广阔的平原上铺出了一片小广场。广场方方正正,尺度谨严,勾勒出的形状,是邺南城皇帝寝宫的基址。
这里正在建设206号宫殿展示工程。206号宫殿是正式发掘的第一座邺城大型宫殿,也是发掘规模最大的宫殿建筑。完整的宫殿不会再重建,人们可以站在基址的中心,眺望北方,四野茫茫,再往北,穿过树林和村庄,中轴线的北延长线上,坐落着邺城博物馆。
这条中轴线,在中国都城史中,意义非凡。
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副研究员、邺城考古队队长沈丽华说,以邺南城正南门朱明门为中心,向南至外郭城正南门,向北直抵宫城正南门,然后穿过宫城前朝礼仪中心太极殿、昭阳殿,抵达后寝的核心殿址,这条超长的轴线,是左右严格对称的城市轴线,为唐宋以后历代都城所承袭。
“邺城遗址最为重要的学术价值,在于都城规划。”沈丽华说。邺城都城制度上承秦汉,下启隋唐,对后世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历史学家陈寅恪、考古学家宿白对此均有高度评价。“起自三国时期曹魏邺北城,经北魏洛阳,到东魏、北齐邺南城,终于隋唐长安城所形成的‘单一宫城居北、中轴对称分布’的都城格局,被学者们肯定为中古都城的典范。”他说。
中国社科院考古所研究员、邺城考古队第二任队长朱岩石曾说,一个建筑、一组建筑乃至一个宫城具备中轴对称特色,可以追溯到先秦时代,但是整个都城较严格地采用明确的中轴线规划思想的实例,通过考古证据,可以上溯到曹魏邺城。
邺城规划的另一大贡献,是确立了后世宫城的形制——单一宫城。在邺城之前的都城中,宫城分散分布,以至于十分庞大,西汉长安城中,宫城面积占整个都城三分之二。东汉时,宫城缩小,让位于其他城市功能区。曹操规划邺城时,顺应这一潮流,将宫城集中在邺城北半区的中部,且遵守中轴线布局。
徐光冀最初带到邺城遗址的那个问题,终于得到完满的解答。
曹操主持修建的邺城,体现了科学的规划思维,一改此前都城宫殿分散、道路弯曲、交通不便等种种毛病。邺城北半区突出政治功能,布局宫城和官署区、贵族居住区、皇家园林区;南半区突出经济和生活功能,设有里坊。
邺城虽然不存于世,但后世历代都城,直至明清紫禁城,大多以邺城为“样板间”。朱岩石说,中轴线规划思想、单一宫城制度、空间功能分区设计理念,具有顽强生命力,东亚古代都城也体现了这样的都城规划要素。
邺城的多方面影响,在后世回响不绝。历朝历代,人们将铜雀台视为三国时代的代称,成为中国古代文学的一个永恒主题。唐人王勃借此感叹繁华消散:“金凤邻铜雀,漳河望邺城。君王无处所,台榭若平生。”杜牧借此感慨历史的波诡云谲:“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739年,唐开元年间,诗人岑参作了一首《登古邺城》:“下马登邺城,城空复何见。东风吹野火,暮入飞云殿。城隅南对望陵台,漳水东流不复回。武帝宫中人去尽,年年春色为谁来。”此时距离邺城终结都城使命已过三百多年,但文学中的邺城却生生不息。
在诗词之外,邺城的砖瓦也意外“走红”。后世传言,邺城砖瓦质量极高,用邺城旧砖瓦做的砚台,以“铜雀瓦砚”“冰井砖砚”之名,成为文人案头的奢侈品。但据张子欣的研究,曹魏邺北城的瓦片很薄,空隙大,不宜制砚,真正厚重结实、宜于琢砚的,是东魏、北齐的瓦。后世流传的“铜雀瓦砚”,绝大多数为附会之物。

邺南城遗址收集的旧瓦 摄影/本刊记者 倪伟
20世纪90年代,邺城遗址范围内准备修建一条公路,前期考古中,一座宋代院落遗址出土。令张子欣称奇的是,这座院子的院墙用瓦片垒成,有一两米厚,用了不计其数的瓦。那些瓦,一看就是古邺城的旧瓦片。“由此可见,邺城荒废后,留下了多少废砖旧瓦。”张子欣说。
这座巨大古城遗留的砖瓦,至今仍未清理完。在206号大殿基址一侧,施工中遇见的古砖瓦被收集起来,整齐码放在草丛里。它们曾构成了这座古城的躯体,如今则成为它存在过的证据。
参考资料:《邺城考古与文化论集》刘跃进主编;《庆贺徐光冀先生九十华诞论文集》;《邺城国家考古遗址公园——打开历史画卷 展示文化遗韵》沈丽华撰
责任编辑:高玮怡曹操,铜雀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