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楚钦。（视觉中国）

“思想上沉下来，赛场上继续张扬。”

2025年11月10日晚，十五运会乒乓球男子单打1/16决赛，代表北京队参赛的王楚钦迎来首秀，以4 ∶ 1战胜黑龙江队的魏世皓，晋级男单16强。

2017年，17岁的王楚钦第一次参加全国运动会（以下简称全运会），一路过关斩将闯入男单四强。当时的半决赛被媒体戏称为北京队的“内战”——王楚钦对阵的是同样来自北京队的马龙，王楚钦是“小将”，而马龙已是斩获国际乒坛三大赛男单金牌的“大满贯”得主。最终，王楚钦拿到一枚铜牌。网络流传的照片上，他抿嘴笑着，表情轻松地比了个“耶”。

·2017年9月4日，天津，王楚钦在第十三届全运会乒乓球男单半决赛中。（视觉中国）

4年后，2021年第十四届全运会上，王楚钦和马龙组成男双组合，用39分钟，以4 ∶ 0为北京队夺得金牌。虽然在男单项目中，王楚钦未能进入决赛，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时，他因为伤病一度在比赛中短暂离场，却在1/8决赛时于绝境中先后挽救6个赛点。这时的王楚钦被视为“国乒新锐”。

2025年11月，王楚钦第三次站到全运会的赛场上。不同于以往的是，此刻的他正置身于一个微妙的“夹缝”之中。他在乒乓球男单项目上排名世界第一，是现行世界排名体系下首位积分突破10000分的男子运动员；但在象征球员巅峰成就的“大满贯”男单赛事上，他只斩获了2025年多哈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以下简称世锦赛）冠军，缺少奥运会和国际乒联世界杯的“加冕”。

“世界第一”是光环，也是沉甸甸的期待与更严格的审视，这让王楚钦的每一次出击不再只是比赛，更是一场关于“名”是否真正副“实”的证明。“他面临的是输球的压力，他的痛苦也是痛苦在这儿。”北京乒乓球队总教练张雷培养出了马龙、丁宁等国乒领军人物，他也是将王楚钦选进北京队的关键人物。他告诉环球人物记者，自己曾在赛场上看到，有粉丝因为王楚钦输了一场球而痛哭流涕。这些外界的声音和目光，都会压在球员的肩头和心头。

从2017年到2025年，从“小将”到“世界第一”，舆论之外，王楚钦在想什么？

今年5月，王楚钦在首夺世锦赛男单冠军，并为中国队实现世锦赛男单“11连冠”之后，总结过自己走的路：“从成长轨迹来说，我认为自己是比较独特的，其实跟前辈们不太一样。所以打完奥运会，包括在世锦赛前的一段时间，自己渐渐地明白了，每个人都应该有每个人的路，不要去效仿前人，而是从前人的这种道路当中，去参考，然后去寻找出自己认为最正确的道路。”

“有点拽，有点狂”

至今想起第一次见王楚钦的场景，张雷依然记忆深刻，“脑袋挺大，看着白白净净，叉着腰进来的，用北京话说‘有点拽，有点狂’。来我们这儿的小孩儿很多，有的小孩儿很紧张、很害怕，他看着是觉得自己一定能入选”。

那时候，9岁的王楚钦第一次来北京，父亲带着他到北京队“面试”。张雷让王楚钦打了几个球，“也就5分钟的时间，看了下他的基本功。他动作规范，正手发球很专业，第一感觉是他是个苗子，未来还有潜力可挖”。

性格突出，基本功好，张雷拍板让王楚钦留了下来。但要正式加入北京队，还要通过考察。张雷注意到，同时期来的小孩，有些还不知事，来训练是为了玩；但王楚钦给他的感觉是，“还想往上打一打，队里的规矩是上午、下午、晚上‘一日三练’，他很自律。有时候晚上没有训练，他也来乒乓球馆加练”。不久，王楚钦便通过了正式测试。

按能力和年龄，北京队将男队分为一队和二队，王楚钦那时年龄小，进不了北京一队，却又比北京二队水平高。张雷就在队里设置了一个冲击层，“冲击层有六七个小队员，由原来主管过张怡宁的唐鑫森教练来带他们。训练的对手都是一队的大队员，对抗性更强，最后看谁有机会冲入国家队”。

冲击层的训练细节，张雷已经记不清了，但他印象很深的是，“王楚钦胆量大，有想法，教练教了什么技战术，他马上就能在比赛时运用。不像有的孩子因为怕输，不敢用”。在队里，王楚钦和同龄孩子比赛，也常常是赢的那一个。“大家都说，北京队又招了一个‘小孩王’。”

2013年，来到北京队三年后，王楚钦夺得全国少年乒乓球锦标赛男单冠军。根据规定，这一赛事的冠军直接入选国家二队。两年后，在全国乒乓球锦标赛男单1/8的比赛中，王楚钦以4 ∶ 1意外地战胜了国家男子乒乓球队队长马龙，成为“头号黑马”。凭借全国锦标赛八强和队内循环赛前十三的名次，王楚钦又顺利进入国家一队。

“赢了马龙以后，他直接躺地上了，特张扬。后来我问他，你至于吗？他说，我赢马龙了，还进国家一队了，我得高兴一下。”在张雷看来，那时的王楚钦确实没有一点包袱。在随后到来的2015年首届全国青年运动会比赛中，王楚钦连赢了林高远、魏世皓等热门选手，获得男单金牌。

就连王楚钦的发型，那时也透着一股年少轻狂的劲儿。张雷记得，有一年，王楚钦突然将头发烫了，头发炸成一团。张雷总瞅着他说：“你这留的什么头啊？这么难看！”王楚钦也总回他一句：“我这头是最好的，是现在最新潮的。”

“百米冲刺下围棋”

有媒体曾问王楚钦：你今年25岁，回过头看，怎么看自己的成长？

王楚钦用了一个词：艰难。“青年比赛打得还可以。但是在青年往成年的那条路上的时候，我在这个中间反复徘徊了很久。”

张雷完全理解这种感受。“顶级的乒乓球运动员一定是痛苦与快乐并存的，因为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在他看来，在一众运动中，唯有乒乓球像是一边百米冲刺一边下围棋，堪称“高科技”项目。他举例，乒乓球有几百个落点，“在比赛中，运动员怎么在一瞬间去判断每个落点？怎么去确定线路、旋转、节奏的变化？只有把对手研究得很透，对乒乓球理解得很深，才可能赢”。

也因此，张雷觉得，一名教练能遇上马龙、王楚钦这样的选手，“有运气的成分在”。但即便高徒遇上了名师，想要登上世界巅峰，还必须选手自己走过一条艰难的道。他把这个过程比喻为“蹚河”，“河水有深有浅，很多人走着走着不想走了，有一部分人是很困难地走过去，只有极少数人顺畅地到了对岸”。

·当地时间2024年8月9日，法国巴黎，王楚钦在巴黎奥运会乒乓球男团决赛后庆祝胜利。（视觉中国）

如果说，2019年因比赛扔拍被禁赛三个月是王楚钦人生长河中的险滩，那么，2024年在巴黎奥运会上止步男单32强，则一度将他拉入深渊，尽管他也和队友们拿下了混双、男团两枚金牌。

在奥运赛场上，伤病困扰着王楚钦。因为训练过度导致肩部损伤，他甚至连抬胳膊都困难。他对自己很失望：在奥运会之前我兼打了很多年的三项，都没有这么大的反应，为什么偏偏到法国的时候肩就动不了了？“奥运会后的三个月真的很难熬。”面对媒体，王楚钦曾难得地袒露心里的不甘与脆弱， 他后来一度产生了“放弃的念头”。

张雷更多的是心疼。巴黎奥运会男单32强赛当天，张雷也在现场，他看得出来，王楚钦的精力不够了。但张雷深感骄傲的是，在经历了男单的失利后，王楚钦马上在男团比赛中进入了角色。

“这种心理影响，普通人很难体会。”张雷说。他以2012年伦敦奥运会为例，在女单决赛时，裁判对丁宁的判罚引发了巨大争议，这间接导致丁宁错失了奥运赛场上的第一个女单冠军，“丁宁当时心里很难受，我跟她聊了一晚上，最后是她自己调整了过来。运动员身上的使命感和荣誉感，让她继续努力参加女团赛”。

到了王楚钦这一回，张雷虽然也在赛场，但他“不敢”打电话给王楚钦，因为“怕进一步打扰他”。直到从巴黎回国，张雷在先农坛体校碰到王楚钦，才聊起在巴黎的事。张雷问王楚钦：止步32强，跟摄影师踩断主拍，你用了副拍有关系吗？王楚钦回答：跟拍子没关系，我以后要注意了，把拍子小心收好。

张雷当时想，王楚钦应该“不会特别内耗，年龄小，想法单纯一点”。但其实，真正的内耗只有王楚钦自己知道。2024年10月，巴黎奥运会结束两个月后，在阿斯塔纳乒乓球亚锦赛男团1/4决赛中，王楚钦甚至输给了名不见经传的伊朗14岁小将法拉吉。

眼圈泛红

转折点发生在2024年11月。在世界乒乓球职业大联盟（WTT）福冈总决赛上，王楚钦以4 ∶ 0横扫日本选手张本智和，连续三年拿到WTT系列赛年终总决赛的男单冠军。“那个比赛赢完了以后，我渐渐地就能以一个很正常、很积极向上的角度去思考了。”王楚钦说。

2025年4月，国际乒联世界杯在澳门举行。对于低谷期的王楚钦而言，这无疑是一个证明自己的绝佳机会。

半决赛中，王楚钦又一次遇到了老对手——巴西选手雨果。在这场比赛前，王楚钦与雨果至少有过5次交锋。比赛一开局，双方便比分紧咬，王楚钦丢掉首局后迅速调整，以11 ∶ 5顺利扳回一城，第三局和第四局继续扩大优势，以11 ∶ 6和11 ∶ 7取胜，大比分已经3 ∶ 1领先。绝境下，雨果反倒没有了任何包袱，放手一搏，连胜两局，将总比分扳为3 ∶ 3平。

决胜局的气氛凝重。王楚钦一度10 ∶ 9拿到赛点，又被雨果反超。最终，雨果夺冠，他成为巴西乃至南美洲历史上第一位乒乓球三大赛世界冠军。

后来，王楚钦分析输球的原因还是心态，“你领先了以后，你的心态是不是还跟你没领先的时候一样？肯定不是。当你有了想赢的这种想法，你处理球的思维、你的专注，还在不在球上？你是想着输赢的那些事，还是在想着技战术的事情？”

张雷也注意到了王楚钦的赛场变化。“他第五局有点走神，感觉好像赢的问题不大。中国队的技战术是先进的，这一次是思想准备没有到位，现在他应该提高的是技术和思想的稳定性。打法先进又思想稳定，这需要一个过程，希望大家允许运动员的起伏。”张雷说，“马龙拿到‘双圈大满贯’，也是花了10年。王楚钦的优点是，他还是想继续往上走的，他舍不得这个球台。”

这场比赛后，张雷给王楚钦发消息，大意是从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来，不要因为一场输赢把后面的路走偏了。王楚钦回复他：好，咱们再来。张雷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跟环球人物记者说：“你看，也就5个字。他发消息从来没超过6个字。”

·当地时间2025年5月25日，在多哈世锦赛男单比赛中，王楚钦夺得冠军。图为他在颁奖仪式上亲吻奖杯。（视觉中国）

2025年5月25日，澳门世界杯后一个月，在多哈世锦赛决赛中，王楚钦又一次对阵雨果。这一次，他没有让球迷失望，以4 ∶ 1的比分拿下冠军，首夺“大满贯”赛事的男单金牌。国歌奏响，王楚钦的眼圈泛红。

少有人知的是，在多哈世锦赛混双比赛的第一轮，王楚钦的主拍就出现开胶现象，之后的赛事中，他一直用的副拍。在巴黎球拍被踩让他意识到，自己对主拍的依赖已经成为一个短板，他开始近乎偏执地用副拍训练。他甚至庆幸奥运会上主拍被踩，让自己得以提早成熟。

不知不觉中，王楚钦的发型变了，似乎从炸毛变得顺毛了。“思想上沉下来，赛场上继续张扬。”采访到最后，张雷用这一句话表达了对王楚钦的全部期望。

监制：吕   鸿   张  勉

编审：许陈静   尹  洁

编辑：刘   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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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刊载于2025年第22期

《环球人物》杂志

总第55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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