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哈迈德·努尔
我的名字叫艾哈迈德·努尔,是一名38岁的医生。此刻,我在苏丹西部塔维拉镇边缘一顶小帐篷里写下这封信。这是一座位于北达尔富尔州首府法希尔以西约70公里的贫瘠小镇,收容着65万多名像我一样的流离失所者。
10月26日,遭苏丹快速支援部队围困18个月的法希尔最终失守,驻守当地的苏丹武装部队撤出。随之上演了一场“人间悲剧”:新闻里说有约2000城内居民被杀害,恐惧、无助与绝望将大家吞噬。为求一线生机,我徒步跋涉整整三天,才踉跄抵达这片能让人稍作喘息的相对安全之地。
来到塔维拉,我便扎进志愿者用破旧帐篷搭建的临时急救站。狭小空间里,酒精混合着汗水的味道呛人,地上沾着碘酒与血迹,老旧发电机的嗡响盖不住孩子们的哭声。我像逃离法希尔前那样,整日忙着消毒、包扎、调配药剂,想借疲惫来麻痹神经。可硝烟弥漫的街头、撕心裂肺的哭喊、逃亡路上干裂渗血的嘴唇……法希尔易手后的种种痛苦碎片仍一次次撞进脑海,成为我挥之不去的梦魇。
2023年4月,苏丹突发内战。次年5月,苏丹快速支援部队开始围困法希尔,这里逐步沦为苏丹西部地区最残酷的战场之一。自那时起,法希尔的炮击、空袭如同家常便饭,我们总在枪炮轰鸣中颤抖着入睡,又在惊醒中迎来新的一天。城内水电网络日渐瘫痪,食品药品愈发紧缺,城里的居民饱受流离、饥饿之苦乃至死亡威胁。100多万人含泪背井离乡,而留下来的,不少要靠吃动物饲料艰难维生。
围城期间,法希尔医院因多次遭袭、缺医少药而停摆,我被迫从这家当地主要医院转到一处卫生中心。那里床位不足,不少病患只能躺在地上,绷带洗了再用,药品用勺子定量分配,只为多救一人。治疗之外,我更常做的是握住患者的手,俯身轻声说:“你会没事的。”我明知这话止不了痛,却想在战火里,给他们多一丝撑下去的信心。
法希尔控制权易手前夕,我正在卫生中心值守。当天凌晨,先是响起零星枪声,我还以为只是又一次短暂交火。可天色微亮,炮火便从四面八方袭来,浓烟很快吞没街区。我贴着墙,透过破碎的窗户望出去,只见子弹乱飞,人们四处奔逃,几栋房屋燃起大火,妇女的尖叫、孩子的哭泣、废墟里人们的呼救声不绝于耳。
“通往塔维拉的路还没封,”一位同事低声催促,“赶紧走,或许能活。”当晚,我揣着仅有的一小包急救用品和半瓶水,跟着几户邻居趁着夜色偷偷溜出法希尔,盼望这点东西能让我撑到目的地。之后三天,我们白天顶着烈日,躲避途中伺机袭击民众的武装团伙;夜晚借着微弱月光,沿崎岖小路穿越山谷。四下静得可怕,只剩下犬吠和我们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里回荡。
逃亡途中,我所见多是难以言喻的惨状:废弃的房屋、裹着薄布的尸体、腐烂的动物,以及土黄色的死水。第二天,我们遇到一位十岁女孩,她腹部被弹片击中。我急着要止血,翻遍急救包也找不出纱布和药。女孩母亲一直哭着哀求:“医生,求你救救她。”可路途遥远,死亡比任何救援来得都快。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我怀里没了气息。
这三天的跋涉仿佛跨越三年。终于到达塔维拉时,太阳已经西沉,眼前是一片流离失所者的海洋。据说像我们这样徒步从法希尔逃亡而来的就有3万多人,而这里此前已经聚集了数十万的流离失所者。为数不多的几栋房屋、帐篷乃至树下全都挤得满满当当。我们一行人两三天没吃没喝,脸上写满了疲惫,眼中含着泪水,而渴坏了的孩子们则疯了似地跑去找水。
夜幕降临,我钻进一顶灰色帆布帐篷,与四位医务同伴挤在一处。冷风撕扯着篷布,我忍不住想起故乡法希尔——那个我原本的家,曾经生机勃勃,街市热闹,充满了孩子们的欢笑声。闭上双眼,我仿佛又闻到雨后泥土的芬芳,看到熟悉的街道,那是在2023年4月苏丹内战爆发前,我以为会永远拥有的安稳生活。
当快速支援部队控制法希尔的消息传遍全球时,我只感到悲伤与失落。对我来说,这座城市不仅仅是新闻中的一个名字——它是我挚爱的家,而如今却已变了模样。此刻我在昏暗灯光下写的不只是信,更是记录,是我们在法希尔的真实经历,也是这片土地苦难的一页。
苏丹武装部队和快速支援部队间持续两年半多的武装冲突已造成大量平民死亡,国家陷入严重人道主义灾难。真实伤亡数字难以统计,且已“断更”近11个月。据联合国近期发布的数据,苏丹约5000万人口中,有超过1170万人流离失所,2460万人面临严重粮食不安全状况,3000多万人急需人道主义援助。
唯一令我稍感安慰的是,法希尔局势终于引起国际关注。我不知何时能回家,但仍抱有希望:总有一天,我会回去,不只是作为幸存者,更是要去帮我深爱的这片土地重焕生机。(翻译整理:张猛)
责任编辑:高玮怡苏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