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导演张丽娜
·《当中国女性走向荒野》短片
站在羌塘无人区的星空下,15年前初到西藏的清晨总会浮现。火车过唐古拉山口时,藏原羚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片土地将成为余生的牵挂。
如今,我和整个喜马拉雅生灵的朋友摄影团队在海拔3700米的高原扎下根,用镜头记录藏羚羊求偶的激烈,用《高原生态守护者口述史》留存河流与冰川的记忆,用“死亡档案”铭记每一个逝去的生命。
从蒙古草原到藏北荒野:生命的召唤从未缺席
我生于蒙古高原,童年跟着野兔奔跑、听山鹰鸣叫。草原教会我:所有生命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天地对话。10多年前,作家马丽华《藏北游历》里的句子像种子落进我的心里——“现代人心智的杯子已经满溢,要重新建构怎样的心态,才能领受这方陌生的时空。”于是我带着大学时买的二手单反进藏,在雅鲁藏布江畔第一次拍到黑颈鹤群穿云而过,翅膀拍打气流的样子,像一首无声的史诗。
· 团队荒野工作照
· 团队冰川工作照
2022年,团队在羌塘开始第一次长期蹲守。为拍藏羚羊交配,摄影师山伯多吉在零下37摄氏度的荒野等了7天。镜头终于清晰记录下的那一刻,他在草原上欢呼得像个孩子。
2024年,喜马拉雅生灵的朋友团队正式成立。我们是一支以女性为主的多民族团队,有人说我们像高原上的格桑花,看似柔弱,根却扎得很深。在羌塘、色林错等13个青藏高原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里,帐篷就是移动的工作站。高海拔低压时刻考验着身体,清晨醒来睫毛常挂冰碴;没有网络和电,“电小二”仅够保障设备,卫星电话每天早晚报次平安。物资有限,出发前总要精打细算,把车里更多空间留给设备和补给。白天跟着野保员巡逻,夜里在蜡烛下整理素材。
随着生灵“死亡档案”越积越厚——第一页是2022年摄影师王绪杰遇到的公藏羚羊扎西,尸体像拉满的弓,浑浊的眼睛望向远方;最新一页是家门口摔落的珠颈斑鸠幼鸟,没了呼吸。“为不会说话的高原生灵发声”,这是我们的初心,也是使命。
镜头之外:让故事长出翅膀
拍摄纪录片《神奇动物在西藏》时,我们在海拔5300米的无人区遭遇了13只藏狼围攻,在冰雹里抱着设备趴在泥水里等黑颈鹤起舞,冬天遇暴风雪迷路,夏天陷进融化的冻土区。在自然的磨练中,我们学会了野外生存、修车、避雷,这些成了我们在高原行走的“铠甲”。
· 摄影师郭鹏给救助的野牦牛幼崽进行拍摄
· 高原夏日里的黑颈鹤夫妇
· 高原上的喜马拉雅旱獭
· 藏北藏羚羊
去年夏天,摄制组跟随藏羚羊大迁徙,摄影师郭鹏背设备骑摩托翻山越岭,突遇冰雹闪电,大家弃车匍匐在草原上等待天晴。中午吃泡面时,他还不忘为团队中的其他人做自然影像培训。如今,他已培训200多位野保员,他们用手机、红外相机、声纹相机记录着更多故事——边玛杰布镜头里的白唇鹿、拉巴琼达拍下的斑头雁、嘎玛记录的小藏羚羊成长……这些带着高原尘土的影像,成了中国生态保护最鲜活的注脚。
比极端天气更动人的,是镜头后藏着的共生瞬间:高原鼠兔给雪雀留洞穴入口,雪雀为鼠兔放哨。这些画面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科普活动中播放时,有外国友人问:“这些动物真的和人这么亲近吗?”我想说,在西藏,人与自然从不是“保护者与被保护者”,而是“共饮一江水”的邻居。
· 张丽娜和美朵野外工作照
为让更多人听见这些故事,我和合伙人美朵如今正在做着两件事:
一是让《高原生态守护者口述史》“活起来”。我们采访了近500位守护西藏生态的人:72岁阿妈索朗旺姆比划着藏野驴奔跑的模样,科学家记录着黑颈鹤越冬的轨迹,“90后”女野保员次仁骑着摩托车巡护鸟岛……
二是借科技为保护助力。我们与南开大学合作“雅鲁藏布江声纹监测项目”,通过黑颈鹤鸣叫判断种群变化,研发“天蚊一号”高清设备,借此拍摄到黑颈鹤亲鸟喂雏的温情画面。今年研发的“雅鲁藏布江生态研学路线”获中国环境科学学会奖项,来研学的孩子问“鼠兔真的不是害兽吗?”美朵就翻开自然笔记为他们讲解:“它们打洞让土壤透气,它们的粪便也滋养植被,这些都是生态里的重要环节。”
女性的眼睛:看见不一样的荒野
· 女野保员吉宗的日常巡护工作
总有人问:“女孩子在5000米海拔扛设备,吃得消吗?”我的血氧仪常年显示89,但看到女野保员吉宗骑摩托在湖边巡逻,看到团队姑娘们在帐篷里写脚本,就觉得这点困难不算什么——高原的风早把娇气吹成了坚韧。还有人问:“女孩子能拍出什么?”女性视角或许少了宏大叙事,却能捕捉更细腻的共生:雌性藏羚羊迁徙时会绕开牧民羊群,黑颈鹤妈妈喂雏时,爸爸总会在周围警戒。
· 张丽娜(右)和美朵(左)进行黑颈鹤线杀工作调研
零下30度的冰川上,我和美朵跪着装红外相机,手冻得发僵也必须稳住;藏羚羊集中产羔时,我们蹲守多日,只为记录小家伙们出生的瞬间。这些日夜让我们明白:守护生命是人类对自然最质朴的承诺,刻在血脉里的责任与性别无关。
在工作中,我喜欢观察细节:化雪时草芽往外冒的那股劲儿,受伤野驴与我们对视时信任的眼神都打动了我。美朵把老牧人的口述史整理成小故事,讲给更多城市人听,让他们知道每只藏羚羊的去向都与雪山节律相关。
户外工作让我们变得又黑又壮,可我们清楚,长裙早被收进箱底,换成贴合草原、戈壁、冰川色调的耐磨裤装——长裤方便跋山涉水,裤脚扎进长靴防沙防虫,膝盖的磨痕藏着无数次跪地装设备的痕迹,大口袋能装对讲机、电池、工具和笔记本。我们极少喷香水、化浓妆,因为香气会惊扰动物。在冰川的冰裂声里、满天星光下,我们记录着每一个生命的瞬间,活得比任何时候都真实自在。
令人开心的是,我们的努力渐渐被看见:曾质疑“折腾这些有什么用”的人,如今主动提供帮助;曾觉得“女孩子干不了苦差事”的人,现在会带孩子来参加自然课堂。这些从不理解到支持的转变,藏着最温暖的力量。
· 张丽娜、美朵和吉宗共同在第十届中国口述历史国际国际周·口述历史之夜现场进行分享
· 美朵在西藏博物馆为中学生进行自然教育
我们还在努力把青藏高原的可爱讲给世界听,让更多的人看见青藏高原上的可爱生灵和生灵守护者们,尤其是青藏高原上的可持续发展和传统生态智慧,这也获得了很多国际关注和好评。
江河不息,我们不止
· 野保员嘎玛与救助的藏羚羊幼崽
上个月回羌塘,嘎玛的小藏羚羊已开始长角,看见我们的车就蹦跳着跑来。亚阿木管理站的星空下,站长指着银河说:“你看那片亮的,像不像迁徙的藏羚羊?”风穿过帐篷时,带着远处冰川消融的轰隆声——那是我们用声纹设备收录的“江河的心跳”。
· 团队与当地群众合影
从蒙古高原到藏北荒野,我终于明白:生态保护,是让人类重新学会做自然的学生。就像羌塘古歌里唱的:“辽阔的羌塘草原啊,在你不熟悉它的时候,它是如此那般荒凉,当你熟悉了它的时候,它就变成了你的家乡。”
我们始终坚信:做高原生态,慢慢来才比较快。
现在,喜马拉雅生灵的朋友团队还在继续努力,声纹设备和红外相机仍在工作。那些关于黑颈鹤、藏羚羊、鼠兔的故事,正通过课本、论文、朋友圈,慢慢长成一片新的“草原”。西藏的风里藏着太多未说尽的故事,而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只要雅鲁藏布江的水还在流,我们的镜头就会一直对准那些生灵,为不会说话的它们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