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想当一只自由的小妖,可浪浪山外的世界,真的不一样吗? ”2023 年初,一只来自《西游记》 “ 背景板 ” 的小猪妖,用它的红缨枪敲开无数观众的泪腺与笑点。
小猪妖出自动画短片集《中国奇谭》的第一话《小妖怪的夏天》。如果说唐僧师徒是明星团队,小猪妖就是外包临时工, 24 小时待命刷锅、造箭、砍柴,在领导的 “ 大饼 ” 、无效的加班与同事的 “ 甩锅 ” 中艰难生存,却怀着走出浪浪山、逃离舒适圈的小小梦想。
· 《中国奇谭》的第一话《小妖怪的夏天》剧照。
奇幻故事中的草根小妖,引发当代打工人的深度共情,网友们纷纷在 “ 浪浪山文学 ” 中驰骋才情,有人写小猪妖跳槽去狮驼岭,发现天下老板一个样;有人画小猪妖摆起烧烤摊,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
如今两年半过去,小妖怪终于有了自己的大电影。 2025 年 8 月 2 日,《浪浪山小妖怪》上映,豆瓣开分 8.6 ,截至 8 月 12 日,累计票房 6.66 亿元,登顶中国影史国产二维动画电影票房冠军,成为暑期档的一匹耀眼黑马。
我们都是无名小妖
与大部分前作火了之后趁热打铁的衍生电影不同,《小妖怪的夏天》剧本完成后不久,长片计划就已启动。银幕上的《浪浪山小妖怪》是一个 “ 另起炉灶 ” 的平行故事:小猪妖离开浪浪山,带着蛤蟆精、黄鼠狼精、猩猩怪,组成草台班子四人组,冒充唐僧师徒,踏上西行取经的征途。
与其说这是对名著《西游记》的改写或新编,毋宁说是在原作的时空缝隙里,补写一则宏大叙事之外的小小闲篇。如影片英文名 “nobody (小人物,无足轻重的人) ” ,对人而言是 “ 无名之辈 ” ,对妖来说,是那些连 “ 小钻风 ”“ 有来有去 ”“ 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 ” 都不如的 “ 小的们 ”—— 这也曾是主创团队一度想用的片名。
“ 从有人类以来,地球上大概生活过 1100 亿 —1200 亿人,而历史上留下名字的,可能 0.001% 都不到。换句话说,大部分人都是那 99.999% ,但世界的意义就是由我们这些普通人构成的。放到《西游记》的世界里,我们其实就是每一个洞穴里、每一个山头上那些不计其数却从未被书写过的无名小妖。 ” 《浪浪山小妖怪》监制、艺术总监陈廖宇对人民文娱记者说。
陈廖宇: 北京电影学院动画学院教授 ,《中国奇谭》系列总导演,电影《浪浪山小妖怪》监制、艺术总监。
《浪浪山小妖怪》里, 4 个小妖走在取经路上,时而因妖怪身份被拒之门外,时而因行为鬼祟被当作强盗围殴,时而又因演技逼真被当作真唐僧差点下了锅 …… 鸡飞狗跳的笑料下,是生活的五味杂陈。小猪妖怀抱远大理想,却常被冰冷现实 “ 打脸 ” ;猩猩怪经历少年创伤而自卑怯懦,身材高大却深度社恐;蛤蟆精投机保守,一心想过 “ 有编 ” 的稳定生活,被领导追杀也舍不得丢掉工牌;黄鼠狼精在孤独中长成 10 级话痨,却被迫压抑天性扮演最沉默的沙僧 ……
黄鼠狼精从 “ 我是一个早产儿 ” 开始的碎碎念,都是《浪浪山小妖怪》导演、编剧於水写的台词。 “ 那天我们把黄鼠狼这条线单剪出来看了一下,觉得挺悲情的,开始那么欢乐活泼,最后那么沉默寡言,但也正是这种变化,使他完成了自己的修行,也促成了主角团的转变。 ” 於水对人民文娱记者说。
於水: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新媒体艺术与设计学院副教授,曾执导《中国奇谭》第一集《小妖怪的夏天》。电影《浪浪山小妖怪》导演、编剧。
小雷音寺里,豹督头一语道破取经的虚妄: “ 孙悟空 500 年前大闹天宫的时候就和如来认识,猪八戒和沙僧是天神转世,唐僧那更是金蝉子、皇帝的哥儿们。你们,根本不可能成! ” 听完这段话,面对留下来加入雷音寺团队、 “ 共享唐僧肉 ” 的妖界终极诱惑,黄鼠狼精背起那块一路相伴的磨刀石,转身离去。
这扎心一幕,戳中了许多成年观众,荒诞奇幻的外衣下是现实社会的镜像。
故事的转折也由此开启。面对强大的黄眉怪, 4 个小妖怪完成了合体后的肉身之战。 “ 相较于好莱坞动画,它有一种悲情的底色。 4 个小妖怪用尽所有力量去对抗一个难以撼动的对手,这是一种不同于 ‘ 超级英雄 ’ 的英雄主义。 ” 陈廖宇说。
电影结尾, “ 放大招 ” 后的小妖怪们满身伤痕,坐在日光里说笑,接着一个个化为原形蹦跳离去,相忘于江湖 —— 他们耗尽所有赢了一次,却依旧是 nobody 。
对这个有些唏嘘的结尾,陈廖宇的解读是: “ 其实他们自己不会耿耿于怀道行没了,又变得一无所有了。最后唐僧师徒经过时,小猪扑闪着大眼睛看着他们,一点不悲伤,他是新生的生命,有他的快乐和未来无限的可能性。 ”
“ 再大胆一点,再极致一点 ”
浪浪山小妖怪们的故事的缘起,可以追溯到 5 年前。
2020 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以下简称 “ 上美影 ” )策划做一部动画短片集,陈廖宇参与其中。经过讨论,他们将创作内容框定于中国神话传说和志怪故事,敲定了 “ 奇谭 ” 这个 “ 半命题 ” 。
作为总导演,陈廖宇负责 “ 招兵买马 ” 。他是北京电影学院动画专业的第三届学生,老师之中有执导过《天书奇谭》的钱运达、《骄傲的将军》《哪吒闹海》的动画设计浦家祥。带着这一审美调性,他选出的导演几乎都是看着上美影动画片长大的动画人。
於水与陈廖宇相识多年,被邀后欣然入伙。他生于古建大省山西,父亲在山西大学美术学院教书,课余给出版社画插图和连环画,中国传统绘画的写意与留白,自小浸染其中。
其他导演,也都带着各自鲜明的人生经历和文化基因。看着志怪故事、卡夫卡长大,去德国学电影的胡睿创作出了以 “ 哥特风 ” 揭秘欲望本质的《鹅鹅鹅》;认真钻研《清明上河图》《五牛图》等地道古画的陈莲华和周小琳,创作出了以 “ 剪纸风 ” 讲述童年秘辛的《小满》;在北京胡同住了 8 年,喜欢丰子恺、老舍、黄永玉的顾杨和刘旷,创作出了市井风情浓郁的《小卖部》 …… 这样的一批人,最终完成一部《中国奇谭》, 8 个短片讲述 8 个故事,包罗二维动画、剪纸片、偶动画、水墨素描等,无论画风还是内容,彼此迥异。
那段时间,陈廖宇成了大家长,常把大家叫到一起,聊项目进展,彼此献计献策。在采访中,於水提及有一次他们坐在北京地安门某个小饭店的二层露台,夕阳西下,一边吃炸鸡一边看彼此的片子,热热闹闹地讨论,直言快语地批评 —— 这种集体主义的创作氛围,曾是环萦于上美影办公室的美好光晕。
过往,老一辈动画人彼此扶持,这一次为了托举后辈再次集结。上美影将常光希、周克勤、 凌纾、姚光华 等耄耋影人请出山,组成艺术委员会,对 8 部短片进行质量把关。这些不擅长使用电子产品的老人,一笔一画将自己的建议写成信件带给导演。他们说得最多的话,是 “ 再大胆一点,再放开一点,再极致一点 ” ,比年轻人还前卫。
动画人的取经路
先锋,本就是上美影的底色。 “ 上美影的精神是创新,不重复自己,不模仿别人。 ” 於水说。
1957 年,上美影成立之初,首任厂长特伟就提出了 “ 探民族风格之路,敲喜剧样式之门 ” 的口号。 20 世纪 50—80 年代, “ 中国学派 ” 蜚声国际,开启了中国动画灿烂的艺术时代,也带给中国孩子最初的美学震撼与生命启迪。几十年过去,《浪浪山小妖怪》带着这一审美基因诞生。
“ 我觉得 ‘ 中国学派 ’ 并不是特指某种风格,而是一种建立在本土文化根脉之上,同时具有当下性的动画创作探索。 ” 陈廖宇说。他发明了一个词叫 “ 笔墨意镜 ” ,不是用镜头表现一幅画,而是在镜头里加进画意。《浪浪山小妖怪》用 1800 多组镜头、 2000 多张手绘场景图,构建了这个 “ 大处写意,小处写实 ” 的奇幻世界。
当年,上美影导演速达在制作《大耳朵图图》时,曾提出 “ 以拙为美 ” 。在造型设计上,《浪浪山小妖怪》也力求打造一种 “ 拙感 ” 。小妖怪们并非光鲜亮丽的大英雄,线条不宜处理得太过丝滑,随意、笨拙、潦草的气质,反而更贴合人设。 “ 小猪妖如果和米老鼠一样,一套行云流水的惯性弹性变形拉伸,就不是小猪妖了。 ” 在陈廖宇看来,这也是二维动画的独特优势,质感笔触是人手画出来的,带着温度和情感。
不唯主角,片中各路配角也都鲜活可亲。留着斜刘海的公鸡画师,让人想起反复改方案的卑微乙方;血条厚到杀不死的黄狗大王,满眼清澈的愚蠢令人难忘;就连反派黄眉怪,也未设定为脸谱化的工具人,而是一个有颜值、有能力的 “ 邪恶中年帅哥 ” 。
“ 我们身上有一份责任,希望在中国的动画长河里,《浪浪山小妖怪》能被评价为一部有追求的国产动画片。 ” 陈廖宇说,他们的团队名叫 “ 小钻风 ” ,出自《西游记》里那个唱着 “ 大王叫我来巡山 ” 的小妖怪。在某种程度上,这些籍籍无名的动画人,走在满布荆棘与鲜花的创作之路上,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又何尝不是另一种 “ 取经成佛 ” 。
浪浪山,《浪浪山小妖怪》
声明:版权作品,未经《环球人物》书面授权,严禁转载,违者将被追究法律责任。
我要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