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移民管理警察徐青心中,现实世界里和电视剧《士兵突击》“高城”一角气质最相近的人,是他在武警部队时的老领导、现在所在边境派出所的所长彭明有。
与高城的形象不同,彭明有身材矮壮,在紫外线强烈的帕米尔高原上驻守了23年,皮肤已经黝黑发亮。但徐青说,他有像高城一样的精气神,后背始终像钢板一样挺直,走路有劲还带风。他也喜欢说“不抛弃,不放弃”这句话,在苦寒之地戍守,不放弃任务、不抛弃兄弟。
河北、山东、河南、湖南、广西、云南、新疆……新疆出入境边防检查总站喀什边境管理支队排依克边境派出所一共有43名民警,他们来自全国17个省份。彭明有能说出他们每个人的家乡,甚至每个人的爱好。
这支平均年龄不到30岁的警队,常年扼守瓦罕走廊最东段。这里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空气含氧量不足平原地区的一半。作为移民管理警察,他们不仅要每天巡守边境,还要密切联系当地居民,将群众服务好。近12年时间,该派出所2500平方公里的辖区范围内,未发生过一起涉边案事件。
18岁,离开故乡去戍边
在2018年机构改革之前,我国公安边防部队属于武警部队序列。因此,像排依克这样的边境派出所,其人员多半是由边防武警转成的移民管理警察。徐青说,现在排依克边境派出所的很多民警,在十八九岁就来边疆了。
1991年出生的徐青是安徽芜湖人。徐青十五六岁时,电视剧《士兵突击》让他立志成为像剧中角色“伍六一”那样的“兵王”。曾在新疆当了八年兵的父亲知道守边艰苦,就先让儿子站个军姿试试。徐青二话不说,在太阳底下一动不动站了两个小时。父亲被儿子的志向触动,支持他当兵。
离开家乡那年,徐青18岁。他记得刚到帕米尔高原的时候,被这里的荒凉震惊了,“我的老家是江南水乡,一年四季都郁郁葱葱的。这里哪怕在3月份,满眼也都是望不到头的雪山。半天时间,连只鸟都看不见。”氧气稀薄也是个挑战,平常人很容易感到头疼气喘、恶心呕吐,但徐青为了戍守高原勤练体能,他告诉记者,现在他每年都能在高原上跑一次半程马拉松。2024年,在全国移民管理机构警务实战练兵考核中,他带队取得了全总站第一的成绩。他说,以前是军,现在是警,但都是战士,“是战士,就得有过硬的素质。”
陕西人杨轩也是十几岁就来新疆当了兵。他从小就跟父母干农活,从小就是村里种地的好把式。当时有去北京当兵的机会,他拒绝了。“我当时想的是,当兵就要去第一线,要去最苦的地方。”杨轩说,他从没觉得部队训练有多辛苦,每天和战友们听着军号起床、跑步、训练,晚上睡觉都感觉特别踏实。现在从军装换成警服,仍在国家边境上站岗,他觉得自己很有成就感、荣誉感,和兄弟们在一起,就有使不完的劲儿。
1988年出生的阿不力米提·阿吾提,家在乌鲁木齐。18岁的时候,他便成为戍守在帕米尔高原上的武警战士。2012年被分到排依克边境派出所,他还记得那会儿条件异常艰苦,派出所没有通长明电,一到冬天,取暖、洗漱都是问题。每年开春,战士们需要背上枪和干粮徒步进山巡逻驻勤,一待就是数周甚至数月,出山后头发胡须长得“像野人一样”,“但大家都没想过退缩。”
所长彭明有是湖南怀化人,今年42岁了。少年时,他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散打冠军。19岁时,他带着一身功夫来新疆当兵。彭明有说,他们警队的民警来自全国17个省份,最北到黑龙江、最南到海南,“兄弟们闲暇的时候,坐在一块儿聊各自家乡,每个省份都有说不完的奇景风物。大家会感叹,中国真大,哪个地方都好,为14亿人守好祖国边境,是此生的光荣。”
千年古道,有风雪和战友情
从地图上看,瓦罕走廊不过是帕米尔高原南端和兴都库什山脉北东段之间的一个山谷。实际上,这里连接中国与巴基斯坦、塔吉克斯坦、阿富汗,位置十分重要。
彭明有对瓦罕走廊的历史烂熟于心,讲起来总是滔滔不绝。早在唐朝,玄奘启程赴天竺那烂陀寺,途中就经过瓦罕走廊。100年后,唐朝大将高仙芝,曾率骑兵通过瓦罕走廊击败小勃律国,重新打通丝绸之路。再1000年后,清朝政府举大军平定准噶尔部和大小和卓叛乱,统一天山南北的广大地区。
但在19世纪,英俄两国在此角力,瓜分了属于中国领土的帕米尔高原。1950年,人民解放军胜利进驻全疆各地,把五星红旗插上天山、阿尔泰山、昆仑山和帕米尔高原。1963年11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和阿富汗王国边界条约》签订,正式划定和标定中国和阿富汗在帕米尔地区的边界。
3月的帕米尔高原,难得迎来一个好天气。在刀削般的山崖下,一面五星红旗在排依克边境派出所的院子里升起。彭明有站在红旗下,一脸庄严:“我所在的地方,就是中国。”其余42名民警站成整齐队列,齐喊每天都要喊数遍的口号:“瓦罕砺兵,亮剑昆仑!”
排依克边境派出所夜景。新京报记者 赵利新 摄
“排依克”在柯尔克孜语中意为“最高的山”,这里平均海拔4500多米,无霜期仅有6至8月三个月,6级以上大风超过300天,年平均温度在-10℃,冬季最低温达到-40℃。但彭明有觉得这都没什么:“我们有句话——氧气薄,但不缺精神;海拔高,但志气更高。”
每年8月底至次年4月,帕米尔群山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到处是刺眼的白色,民警们巡逻都要佩戴墨镜,即便这样,每次巡逻归来眼睛仍会红肿流泪。还有好多次,民警在半夜突发高原疾病,彭明有连夜把人送往80公里外的县城医院,“半夜接到电话,心都吊起来了。”所幸每次都转危为安。但多名民警告诉记者,彭明有自己有时候生了病,却总是扛着,有一回他在雪天巡逻,白雪异常刺眼,眼皮肿得快要盖住眼睛了,但彭明有仍坚持巡完边境线。徐青说:“在他的字典里就从没有‘后退’两个字。你说,这种气质,像不像《士兵突击》里的高城?”
一起在风雪里扛枪站岗巡逻的经历,让战友情尤为真挚。彭明有说,他们有三个家,一个是国家,一个是自己和父母妻儿组成的家,还有一个就是战友们在高原上的家。有民警家人突患重病,全所民警悄悄为他凑齐了医疗费;有民警在驻地结婚,大家全体出动为他准备婚礼;派出所看病问医不方便,一名民警自学针灸和中医,解决大家的小病痛;还有一些民警即使后来符合调离高原的条件,最终还是因为深厚的战友情谊而舍不得离开。
“警力有限,民力无穷”
“我们排依克边境派出所的辖区面积是2500平方公里。这是什么概念?深圳市面积还不到2000平方公里。我们只有40多个民警,要巡护197.4公里边境线,多条山口要道……警力是很有限的,怎么办?就靠群众。”彭明有说。
在排依克边境派出所,提到开展群众工作,大家常说的话就是“警力有限,民力无穷”。
在边疆地区,一些当地人志愿为国家巡护边境线,被称为“护边员”。51岁的依提帕克养了50多头牦牛,是一名有30年护边经验的护边员。他对帕米尔高原的气候和地形早已熟悉,在每次赶场放牧的时候,都会顺便去边境线上踏查一圈。他告诉记者,每次看到雪域上空飘扬的五星红旗,内心会感到暖流涌过,“我们热爱这个国家,是这个国家让我们生活安定、衣食充裕。”
帕米尔高原上,拉齐尼·巴依卡的名字家喻户晓。他家有三代护边人,20世纪50年代,他的爷爷凯力迪别克·迪力达尔自告奋勇担任戍边官兵的向导,与官兵一起巡逻;他的爸爸巴依卡·凯力迪别克是义务护边员,在39年的时间里,累计巡逻700多次,行程3万多公里;而拉齐尼·巴依卡本人,原为喀什边防支队战士,在2003年退伍后,成为像父亲一样的义务护边员。但在2021年1月,他在喀什大学接受培训时,为救落入校园人工湖的孩子牺牲,年仅41岁。
阿不力米提·阿吾提说,不止护边员,其他群众和民警们关系也处得很好。以前山间交通不发达,战友们巡边只能徒步,进一次山就得十几天,晚上没地方住,就住在牧民家里,走到哪家就住在哪家,和老乡一起喝奶茶、吃羊肉,度过了很多清苦但快乐的时光。
记者随民警走访排依克边境派出所阿特加依里村的两户牧民家时,发现牧民家里的墙上都挂着警民联系卡。卡片上写着所长彭明有、教导员陈俊飞,以及其他7名村警务室民警的姓名和个人电话。一位牧民告诉记者,她可以随时联系到派出所的民警,去年一位民警还帮她规避了一起诈骗。
在做群众工作方面,派出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窍门。彭明有发现当地年轻人的汉语水平都不错,他便经常和年轻人交流,通过这些年轻人传递理念,辐射带动全家。民警穆拉提的秘诀是常和老人唠家常,取得家庭德高望重者的信任。民警翟明会心思细腻,每次走访都随身带些零食,逢年过节还会自掏腰包给孩子们发红包,曾有辖区小朋友送他一个警察小熊,翟明会回到派出所炫耀一番后,摆在了宿舍最显眼的地方。
彭明有介绍,派出所辖区分布着多个夏牧场,每年夏季,三个乡镇数百名牧民赶着数千头牲畜涌进瓦罕走廊,极易发生牲畜越界、走失、混淆等案事件或矛盾纠纷。为此,派出所实行随勤护牧模式,及时化解矛盾纠纷。牧民转场途经派出所,民警还会主动为他们提供餐饮和住宿。利用巡逻的机会,他们会给牧民带去茶叶、馕饼等生活必需品,还把派出所的护院犬借给牧民,协助他们转场……这些点滴小事,积累起牧民对民警的信任,让在边境线上生活的人们形成了“家家是哨所,人人是哨兵”的共识。
接过钢枪,传承戍边火种
排依克边境派出所院子里的一个角落,码放着半人多高的石头墙。走近一看,每块石头上都刻着字:青春无悔、别害怕、向上生长……彭明有介绍,派出所有个传统,每名新民警都要从瓦罕走廊里选一块石头,写上自己想写的字。这面墙,被战友们称为“戍边墙”。
彭明有介绍“戍边墙”。新京报记者 赵利新 摄
杨轩写的是“青春无悔”。他已经戍边13年了,20岁到30岁的时光都在高原上度过,但他毫不后悔。“你可知脚下是何处?瓦罕走廊。你可知你肩上扛的是何物?是197.4公里巡逻线。你可知你手中接过的是什么?是75年戍边人的火种。你可知未来是怎样的?未来定不后悔!”教导员陈俊飞常说的话,让杨轩念念不忘。
“一辈子,总要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徐青看着派出所外墙上“一生只做一件事,我为祖国守边防”的红色大字标语,面带微笑。他已经戍边16年了。徐青说,他这份工作还远远没干够。20岁出头的时候,他参加团里的演讲比赛,说他父亲在新疆当了8年兵,而他将来要在父辈基础上,当16年兵、32年兵。
副所长肖恭尼也出身军旅家庭,一家四代人75年扎根在帕米尔高原,他的曾祖父为解放军建哨所、做义务向导;祖父是戍边军人,曾在战斗中荣立一等功;父亲曾是边防武警军官,退役后义务护边20年。肖恭尼与哥哥放弃留在城市里生活、工作的机会,都成为了移民管理警察,常年坚守边境一线。他说:“老一辈人对祖国的爱是无私的,我们这一辈人要做的,就是将这种精神传下去。”
来自伊犁的景旭辉是一名“00后”,是派出所最年轻的民警。去年,他从中国人民警察大学毕业后,通过考试来到排依克边境派出所。刚来高原那会儿,他有严重的高原反应,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后来,他在战友的帮助下慢慢适应了环境。最让他触动的是,有次遇到一位退役老兵,老兵告诉他,“我们这一辈人拿不动的钢枪,得你们这一代人扛起来。五星红旗要永远立在瓦罕,戍边火种要永远传下去。”
彭明有始终记得这样一件事:2023年,派出所开展“老兵回营”活动,60多岁的老兵一眼就从老照片里看到了当年的战友,“这是大队长沈文斌,这是战士高耀武,这是乔彤云……”老兵喃喃自语,一边抚着照片,一边叫着战友的名字。突然,他转身对彭明有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临走前,他在“戍边墙”上刻了字:忠魂永驻。
徐青在巡边的时候,每当看到前人在瓦罕走廊留下的烽燧、石碑、土堆,心里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直到他在一本书上看到一句话,终于懂得了这种深深的共鸣——国之于我,不论多么遥远偏僻,都是深深眷恋;我之于国,无论多么微小平凡,都是拳拳赤子。
帕米尔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