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卖诗人”，因为这个身份，王计兵成为今年总台春晚的嘉宾。

春晚之前，他只觉紧张：“我家小区门口拉了两个横幅，上面写着‘热烈祝贺王计兵去北京’。我想万一我要上不了春晚，我怎么和小区邻居交代？”

王计兵最终上成了春晚。

春晚之后，王计兵继续开小卖部、送外卖、写诗，生活没有太大变化。可是比起他在河里捞沙、在码头卸货的日子，生活早已天翻地覆。

金雁商店，金色的金，大雁的雁，两个字分别取自王计兵和妻子郭依云的小名。这家江苏昆山高新区中环南线附近的小卖部，夫妻俩已经辗转守了20年。

王计兵的兼职干得比开小卖部的主业更出名。为了贴补家用，店里不忙时，他就出去送外卖。和别的外卖员不同，王计兵爱接不划算的远程单。无所事事的回程路上，全是诗。

“我最远的单，从这里送到上海虹桥机场。回来的时候没有回程单，这一个多小时就属于我自己。”一个多小时里，王计兵不走导航提示的路，他有意找陌生的小路，尤其是“被植被包裹起来的那种小路”，穿行时总能给他灵感。来了灵感，王计兵就给自己语音留言，最多的一天，他给自己留了上百条。

王计兵在送外卖途中记录创作灵感

早上五点半起床去小卖部，10点半妻子来接班后去送外卖，一直送到夜里11点——王计兵的兼职占去了他大半的时间。下午2点到4点，他会回家吃第一顿饭，第二顿饭在深夜收工后。

“眷恋”，王计兵这样形容自己对这份兼职的感情。在此之前，他做过码头的装卸工、工地上的农民工，走街串巷卖过水果甚至捡过破烂。送外卖是他大半生里最轻松的一份工作。

2001年的王计兵

55周岁的王计兵总自称57岁。少年时他爱看课外书，成绩不错，却因为被父亲送进武校，意外中断了文化课的学习。刚成年，他已经跟着家乡的建筑队北上沈阳打工。工友大哥们夜里围坐，那些属于男人的江湖义气、麻将、女人，王计兵没兴趣听。他最想干的事是写作。

1988年开始创作，1992年作品初次发表，那时候，王计兵写的主要是小说。白天，他在河里捞沙谋生，夜里，他加班写作，这种状态持续了一年。小说完成、准备投稿，当王计兵走出自己搭的小窝棚，他直接晕厥了。父母忧心忡忡，“谁会把闺女嫁到我们家来？”

除了身体，写作让王计兵一家的人际关系空前紧张。对二十来岁的王计兵，村里的人和事是最直接的写作素材。小说里反面角色的原型总能迅速对号入座，再打上门来。身体一塌糊涂，邻里关系一塌糊涂，写小说写到这份上，王计兵的父亲气得一把火烧了他20万字的手稿。

“当时有两个月我在生活中做哑巴，我不说话，就用这样的方式和父亲对抗。”后来有人问王计兵，有没有怨恨过父亲？他说，如果再来一遍，如果他是父亲，他也会那么做。

谅解是在漫长的时间里达成的。在当时，是爱情把王计兵从泥沼中拉了出来。他认识了后来的爱人郭依云，他们很快结婚并离开了家、离开了父亲的管辖范围。

王计兵又开始创作了。

王计兵和妻子郭依云

写归写，对于1993年的王计兵，写诗是件理亏的事。诗是诗人给爱人的礼物，而安稳的家，是一个男人对妻子的诺言。没实现诺言，谈什么礼物？王计兵说，自己的写作一直是遮遮掩掩的，直到2019年，他才和妻子开诚布公地谈写作这件事。

郭依云赞美过爱人的诗，也反对过写诗，她的理由无可辩驳：“没有小孩的时候，他可以读、我可以听，有时候探讨一下子。后来有小孩了，要以家庭为重。本来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一天不赚钱就吃不上饭那种。我说咱得好好赚钱。”

王计兵听进去了。为了更好的生活，他去新疆哈密抬木头，去沂蒙山区开翻斗车，到2002年，夫妻俩在昆山安家。

到了昆山，王计兵的第一份工作是卖水果，骑着脚踏三轮车走街串巷那种。第二份工作是摆地摊，卖袜子、手套，一块钱一件。最难的时候，他拾过荒，“拾荒”的笔名至今在用。做得最多的还是街头的力工，每天送孩子去上学后，他会去城里找个路口，举个牌子“力工”，干杂活。

“大家都知道抚养三个孩子需要多大开支。我们不遗余力地让孩子去读书，用贷款供的。我作为一个父亲，我尽了我最大努力，我希望我的遗憾不要再落到孩子身上。”王计兵说。

王计兵一家

一颗颗水果，一双双袜子，一份份零工……一点点攒钱。到2005年，王计兵和郭依云攒出一个固定摊位，再攒成今天的“金雁商店”。除了各式货品，书一直是小店里的固定物件。2009年，店里买了电脑，王计兵开始在电脑上写作，仍然遮遮掩掩。

因为打字太慢，王计兵有意减少自己打字的数量，“写文章只把精华的句子留下来，其他的不要了”。有网友路过他的QQ空间，把他的文字断句、排好，说，这是诗歌。

王计兵夫妇在金雁商店里

从小到大，王计兵舍得一身力气。2019年，他成为一名兼职外卖骑手，除了赚钱，也像是以8小时的工作时间换取一种心安理得——我尽力赚钱了，现在我能不能写一会儿诗？这份工作也给了王计兵“采风”的机会，他咂摸出了生活的另一种味道。

“有个小伙子晚上搞恶作剧，我之所以断定他是在搞恶作剧，是因为没有人会反复记错自己的地址。他给了我3次让我爬6楼的地址，等于我爬了18楼。等我找到他，他还用语言攻击我，他说你这么大年龄还在送外卖，你怎么这么蠢？人家都发财了，你还是一个外卖员。他一直让我觉得他满怀恶意，他后面可能有录音、录像设备，他想用语言来激怒我，他会赚到一笔钱。我很冷静，在那种状态下给他赔礼道歉。回来的路上我满心委屈，我就想我们赶时间的人不容易。这个念头产生的时候，我写下了那首诗《赶时间的人》。”这是改变王计兵人生的诗。

赶时间的人

从空气里赶出风

从风里赶出刀子

从骨头里赶出火

从火里赶出水

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

只有一站和下一站

世界是一个地名

王庄村也是

每天我都能遇到

一个个飞奔的外卖员

用双脚锤击大地

在这个人间不断地淬火

因为这首《赶时间的人》，2022年，王计兵在网上走红。他被很多人称作“外卖诗人”，他觉得，这个头衔里，“外卖”比“诗人”更重要：“《赶时间的人》这首诗有个副标题，《一个外卖员的诗》。如果把这个副标题换掉，换成‘一个博士生的诗’，换成‘老师的诗’‘教授的诗’，可能就不会有那么大的反响。”他最后总结，“我是被网络恩宠的一个人。”

王计兵在店内创作

“运气”不足以概括王计兵的际遇。已经出版的四本诗集齐齐地摆在金雁商店的货架上，在家里，王计兵写作早已是理直气壮的事；更多的诗，还在他送外卖的路上、卸货的瞬间，源源不断。

受网店的冲击，金雁商店这几年开得勉强。在可观的版税面前，王计兵坚持开店、送外卖，更像对自己的提醒。哪怕受邀参加总台春晚，他也不断告诉自己，冷静。

从春晚回来，妻子问王计兵，咱们是不是马上就要发财了？王计兵正色道，以前你看低了文学，现在你又看高了文学。春晚选中他，他总结是因为自己的普通，“咱普通到能代表大众中的任何一个人”，自己的乐观、对生活的盼望，才是最大的强项。

金雁商店的货架上摆着王计兵的作品

春晚之后，从2月到3月，王计兵的生活被各种各样的活动和采访邀约占满。在路上、睡前、活动的间隙，他还是写出了几十首诗。他感受着成名之后看世界的不同视角，也在悄悄等待关注的退潮。他说，等恢复到正常的生活状态，他肯定还是街头的外卖员。他喜欢这份工作。

如果我来重写江湖

就以小哥致敬时代

行侠仗义者

不用十八般兵器

而是手持人间一束光

这是王计兵新出版的诗。

“赶时间的人”，今天“手持人间一束光”，一开始，王计兵也没想到自己能坚持到这里。写诗这件他最喜欢的事，从秘密，变成他的底气。

“我特别希望大家叫我‘文学爱好者’。爱好是辅助我生活的，它不能成为我的禁锢。我喜欢这种轻松的、没压力的、快乐的写作方式。”王计兵说，“当我写满了10本书，我会承认我是个诗人。”